郭榮說著,翻開那道折子,里面夾著一張小紙條。
上面密密麻麻的娟秀小楷,一看就是王溥的字跡。
郭榮想瞥一眼自己的好大兒,可好大兒已經來到了他的背后,小手成拳,一下又一下地捶著他的肩膀。
雖然力道不大,但每一下都直擊他肩膀最酸疼的地方。
舒服得他忍不住發出“嘶~~~”的聲音。
殊不知,郭宗訓的手活那可是在上一世“背景深厚”的女朋友身上練出來的!
為此,他還特意研究過按摩手法,只是現在這副弱小的身子,只能發揮五成功力。
否則,一定能讓對方舒服得飛起。
至少上一世每次給女朋友按摩時,那舒服的音浪可是一浪還比一浪高……
郭榮放下奏折,拿起小紙條定睛看去。
可下一秒,他竟直接愣在了原地,甚至都快忘了好大兒正在給他捶肩。
只見他眉頭緊蹙,瞳孔逐漸放大,繼而射出激動的光芒。
整個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張小紙條上寫的內容之中。
紙條上寫得很對,這道折子所反映的問題,關鍵點有兩個:
一個是像白重贊這樣的功臣、大員或者地方豪強因為其自身的勢力過大,造成尾大不掉,輕易對付很有可能會引發禍亂,特別是在北伐的期間。
而另一個重點就是他們的利益!
面對這種情況,紙條上的解決辦法不可謂不高明:
首先,為了穩定那些勢力大的,可以先查小官的地,大官的地過兩年再查!
這就類似于唐代的“兩稅法”分階段推行的經驗。
具體可以先查縣令、主簿等基層官吏隱田,半年后再查節度使,給予豪強“自首時間”。
并根據自首情況,給予一定的從輕發落,甚至自首程度好的,可以予以獎勵,充當表率!
而像他們那些人的利益,也可以新增軍功勛田補償制度。
鼓勵那些人參軍,只要主動自首的可以讓其在軍中擔任一些中低層將領。
然后根據戰功給他們家族分配新荒地,這樣既可以補充兵力,還能在一定程度上讓他們少搶別人的地。
最后重新丈量土地……
反復品味完紙條上的內容,郭榮忍不住連拍自己的額頭,贊道:
“妙哉,妙哉!”
“既能平穩度過北伐這個當口,又能恩威并濟……”
“朕怎么沒想到這個辦法,太妙了,簡直太妙了……”
郭宗訓見狀,一邊捶著肩膀,一邊笑道:“爹爹不是想不到,而是太累了?!?/p>
“就像久繃不松的弓弦,好弓的弦本應張弛有度,能隨引弓收放靈活回彈?!?/p>
“可若一直緊繃著不松開,日子久了就會僵硬發脆,別說精準發力,稍一用力甚至會崩斷!”
“腦子也是如此,繃得太久,連尋常思路都轉不動了。”
“所以啊,爹爹更應該好好休息,勞逸結合……”
郭榮站起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好大兒,連著轉了好幾圈:
“訓兒啊訓兒,你真是父皇的福星??!”
說著,終于逮著沒人的機會,在郭宗訓小臉上狠狠嘬了幾口。
這才抱著他重新坐了下來:
“臭小子,說實話,這是不是你想出來的?”
郭宗訓心頭一怔: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五代第一明君,看來自己想瞞也瞞不了啊!
但他還是說道:“孩兒只是指出問題的關鍵矛盾,然后幫助他們拓寬思緒,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解決辦法……”
郭榮一副看破不說破的表情,揉了揉他心肝寶貝的腦袋,隨口吐槽道:
“這些家伙,朕在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悶葫蘆……”
郭宗訓擦了擦臉上的口水,說實話,讓他扮小孩子裝萌、撒嬌,他沒有一點抵觸,甚至十分自然。
可面對便宜老爹留在臉上的口水,他實在有一丟丟嫌棄!
但沒辦法,誰讓他只有六歲,而他那便宜老爹又是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
這個啞巴虧,日后再還吧……
收回思緒,他正色道:“爹爹,這怪不得他們,主要是您以前事必躬親,時間久了,他們自然不敢放開討論?!?/p>
“那還是朕的錯咯?”
“爹爹是難得的明君,怎會錯?真要錯了,大周怎能有今天?”
“臭小子,小嘴像抹了蜜似的,和你母后一個樣兒!”
郭宗訓笑道:“虎父無犬子、賢母無敗兒嘛!”
郭榮聞言哈哈大笑。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他的好大兒竟然真的又一次幫他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難題,又一次帶給他莫大的驚喜。
以至于他爽朗的笑聲直沖房頂,甚至掩蓋了窗外傳來的水浪聲。
可下一刻,郭宗訓突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
“爹爹,我想娘親幫孩兒開竅,就是想讓孩兒代替她輔佐您!”
“其實爹爹完全可以試著適當放手,您不用那么累,那些大臣們也能更好的發揮他們的才干,您說呢?”
這句話不假,如何當一個好的領導,他上一世從未來準泰山身上可是學到了不少。
可他并不知道,他說的這句話猶如一道閃電直擊郭榮的心頭。
以至于郭榮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轉移話題道:
“訓兒,說吧,你的條件是什么?”
郭宗訓笑了笑,道:“我的要求不高,只是希望父皇日后每晚都泡一次澡,每晚都能陪孩兒一起睡覺?!?/p>
聞言,郭榮不由地一怔,那深邃的眸子竟瞬間濕潤了起來:
他要的竟然只是這些?
看來金玉去世后的這幾年,朕虧欠這小家伙的實在太多了……
正想著,不料郭宗訓又鍥而不舍的將話題扭轉回來:
“爹爹,您知道嗎?”
“像您這般事必躬親,您也累,您手下的那些大臣也累,就連娘親在九泉之下,也無時無刻不在擔憂您……”
與此同時。
御艙內,范質看向另外二人,忍不住感慨道:“萬萬沒想到,梁王小小年紀,竟能有如此智慧!”
“凌晨在酸棗門前,老夫甚至和陛下一樣,一度以為……”
正說著,魏仁浦突然咳了咳,但并沒有說話。
范質笑了笑,他知道這家伙向來謹慎,不該說的不說,能不說的也不說,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于是又看向王溥,捋了捋胡須,道:“王大人,你說梁王殿下能說服陛下同意組建內閣嗎?”
王溥皺了皺眉眉:“難!”
范質嘆息,魏仁浦搖頭。
其實他們都知道,想讓陛下放權,這無異于癡人說夢!
畢竟這五年多以來,陛下可從未放過權。
對于陛下而言,他們只是可有可無的參謀,只是個負責行動的工具……
此時,王溥突然笑了出來:“其實組不組內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遇到了梁王這樣的天縱奇才,將來一定會是一代明君……”
“不,他定能成為千古一帝!”
說到此,他突然站起身,十分認真地說道:
“范大人,你之前可是說沒資格教導梁王的……”
范質眉頭一皺,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
魏仁浦挑了挑眉,難得一見地開口了:“他說了,但我沒說!”
王溥連忙說道:“我不管,反正我會盡快請求陛下,由我來擔任梁王殿下的老師!”
“你們誰都別和我搶,不然別怪我不講情面……”
范質直接站了起來,手指如劍,直刺王溥: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不就是想成為千古一帝的老師,好留名千古嗎?”
“老夫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魏仁浦也冷哼一聲:“臭不要臉!”
王溥的臉瞬間氣紅了:“笑話,你不想?”
“你不想的話用得著如此生氣嗎?”
“反正之前說沒資格教梁王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是真的生氣了!
平時他懶得和這兩個人爭,可現在,梁王的老師只能是他!
別問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誰和他搶梁王老師的位置,他就能和誰拼命!
換句話說,今后,他王溥生是梁王的老師,死是梁王的死老師……
三人正爭論著,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三人連忙偃旗息鼓,端坐在座椅上,齊刷刷地向門口投去目光。
梁王殿下去之前說過,他會盡力勸陛下組建內閣的,接下來就是見證結果的時候了……
“吱呀”一聲。
房門緩緩推開,郭榮面無表情地牽著六歲的郭宗訓走了進來。
三人連忙起身行禮:“拜見陛下,參見梁王……”
郭榮松開了牽著郭宗訓的手,但卻并沒有如往常一樣伸手虛扶,也并沒有說那句熟悉的“不必多禮”!
只見他直勾勾地掃了三人一眼,然后雙手微拱,嚴肅地說道:
“這些年苦了三位愛卿了!”
三人如遭雷擊,一個哆嗦,竟眨眼間就跪倒在地,連連伏拜:
“陛下,臣萬死,怎敢承受陛下如此大禮!”
“臣惶恐,若臣有什么惹怒龍顏之處,還請陛下明示……”
“陛下恕罪……”
見到這一幕,郭宗訓不由地暗自嘆息:這絲滑的下跪動作,果然是老“龜人”了。
不,是老“跪人”!
此時,郭榮的聲音響起:“三位愛卿不必如此緊張,是訓兒提醒了朕,朕是真心向你們賠禮的?!?/p>
“這些年,朕事必躬親,總想著盡快一統天下、結束亂世,卻忽略了爾等的感受。”
“朕決定了!”
“今日起正式試行內閣!”
“就按照訓兒說的,先試著把政務交由你們票擬,然后再由訓兒呈送朕……”
成了?
梁王竟然真的做到了!
他竟然真的讓陛下放權,幫我們爭取到了更大的權力……
這、這是真的嗎?
陛下甚至還向我們道歉了?
天??!
我們這是在做夢嗎?
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掐自己的大腿,好判斷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他們多年形成的認知,在此刻,竟徹徹底底被眼前的這一幕粉碎、重建!
他們不由地看向陛下身旁那道瘦小的身影,滿臉的震驚與感激。
卻見郭宗訓正滿臉微笑地朝著他們“擠眉弄眼”!
不由地,他們三人心中不約而同地生出一道念頭:
梁王老師的位置,必須由我來坐……
“不過今日只是試行!”
“那些折子也不用你們全處理完,先處理今日的折子,待朕批閱后再決定要不要正式組建內閣!”
“好了,朕要帶訓兒去午休了……”
說罷,便直接抱起郭宗訓,轉身往外走去。
只留下仍舊跪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的宰相三人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梁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