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陳守耕換上了一件漿洗得發(fā)白、卻難得沒有補丁的干凈褂子,對正在院里劈柴的陳大山道:“大山,跟我去趟西洼村。”
陳大山動作一頓,古銅色的臉上瞬間漲紅,吭哧著應(yīng)了一聲,連忙放下斧頭,胡亂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跟在父親身后,腳步都有些同手同腳。
西洼村離漁陽村不算太遠(yuǎn),約莫二十分鐘腳程。
村東頭住著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媒婆——王婆子。
王婆子年約五旬,身材圓潤,穿一身半新不舊的醬紫色綢衫,頭上簪著一朵褪色的絨花,臉上抹著厚厚的脂粉,一笑起來臉上的褶子能夾死蚊子,但一雙眼睛卻滴溜溜轉(zhuǎn)得極快,透著精明世故。
“哎喲,這不是漁陽村陳里長嘛,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快請進(jìn)請進(jìn)!”
農(nóng)村里消息傳得很快,漁陽村遭遇妖禍,陳家出了兩個小仙人,陳守耕成為新任里長的消息,早就已經(jīng)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
王婆子一見陳守耕父子,尤其是看到跟在后面、高大魁梧卻面紅耳赤的陳大山,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臉上的笑容堆得更盛,聲音拔高了八度。
陳守耕也不繞彎子,進(jìn)屋坐下,喝了口王婆子遞上的粗茶,開門見山。
“王嫂子,我家大山和李家柳兒的事,我們兩家已經(jīng)說定了,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我們做長輩的也都樂意,今兒來,就是想請你這位大媒人出面,幫我們操持操持,把該走的禮數(shù)走全,該定的章程定下來。”
王婆子一拍大腿,眉開眼笑:“哎喲喂,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如今是咱們漁陽村的里長,兩位小仙長法力高強,大山這孩子更是頂頂好的后生。”
“柳兒那丫頭我也知道,又勤快又本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這大媒人我王婆子當(dāng)定了,保管給您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
她眼珠一轉(zhuǎn),掰著手指頭數(shù):“這六禮雖說咱們鄉(xiāng)下人家不必全走,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這幾樣大禮可不能少,尤其是這納征,可是重頭戲,得好好合計合計。”
陳守耕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打開,里面是幾塊碎銀子,一支成色不錯的銀簪子,還有一小塊紅布包著的半畝新開墾的田地地契。
“王嫂子,這是納采和納吉的禮,也是定禮,勞你費心,幫我們挑個好日子正式過文書,至于婚期…”
陳守耕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眼下春耕剛過,家里也忙著,柳兒爹的腿也要養(yǎng)…我看,就定在秋后,麥?zhǔn)旃赛S的時候吧,那時候家里寬裕些,也好操辦。”
“秋收?麥?zhǔn)旃赛S?”
王婆子眼珠一轉(zhuǎn),立刻拍板:“好,好兆頭啊,麥浪翻金,新婦進(jìn)門,帶財帶福,就定在秋收后,九月十六,這日子我老早就看好了,宜嫁娶,大吉大利,請期的帖子我回頭就寫!”
她拿起那支銀簪,嘖嘖稱贊:“哎喲,這簪子可真是好東西,有年頭了,柳兒丫頭戴上,保管好看,這地契更是實打?qū)嵉募覙I(yè),陳里長您這禮數(shù),真是周全又體面。”
陳守耕點點頭:“辛苦王嫂子了,這后續(xù)納征的聘禮單子,還有婚禮的章程,也都要麻煩你幫著老李頭和我家一起擬一擬,老李頭現(xiàn)在住我家灶屋養(yǎng)傷,腿腳不便,你啥時候得空,直接去漁陽村找我們就成。”
“好說好說!”
王婆子滿口答應(yīng),小心翼翼地將布包收好:“我明兒個就去,保管讓兩家人和和美美地把事情都定下來。”
見王婆子答應(yīng)下來,陳守耕看著身邊依舊有些手足無措,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厚實的肩膀:“成了,回去告訴你娘一聲,大山…要娶媳婦了。”
陳大山用力點頭,眼眶有些發(fā)紅,聲音帶著哽咽:“嗯,爹!”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秋收后,金黃的麥田邊,柳兒穿著嫁衣的模樣。
-----------------
寒食節(jié)剛過,空氣中還殘留著清冷草木灰的氣息。
陳守耕換上了最體面的衣服,帶著三個兒子,提著竹籃,里面裝著新蒸的米糕、一小壺濁酒、一疊粗糙的黃紙,還有幾樣簡單的時令果子,走上了去往漁陽村外西邊墳塋的小路。
山路崎嶇,草木初萌。
陳守耕的腳步比往日沉重許多,沉默地走在前面,陳大山扛著鐵鍬和鋤頭,陳星河和陳青崖跟在后面,氣氛肅穆而感傷。
終于,在一片向陽的緩坡上,幾座土墳安靜地佇立著。
其中一座略顯低矮,墳頭長著稀疏的雜草,墓碑也只是塊簡陋的青石,上面刻著“陳門趙氏之墓”——那是他們早逝的母親。
陳守耕走到墳前,放下竹籃,沉默地用鋤頭清理著墳頭的雜草。
三個孩子將祭品一一擺放在墳前簡陋的石臺上。
“孩子他娘…”陳守耕點燃黃紙,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映著他溝壑縱橫、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難以言喻的酸楚:“…我?guī)е⒆觽儭瓉砜茨懔恕!?/p>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望著墓碑,仿佛在凝視著那張早已模糊在歲月里的溫婉面容。
“這些年…家里難,孩子們也跟著受苦,我這個當(dāng)?shù)臎]本事,讓你在地下也不安生,連塊像樣的碑都立不起。”
陳大山默默跪了下來,陳星河和陳青崖也跟著跪下。
“不過…”
陳守耕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努力振奮的情緒:“孩子他娘,咱家…出息了,真的出息了。”
他指向身后的三個兒子:“你看,大山,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了,老實,肯干,能扛起這個家了,他的親事也定了,就是村東頭李家的柳兒,那丫頭你也見過的,是個好姑娘,秋收后,九月十六,就過門,咱家…要有新媳婦了!”
陳大山抬起頭,對著母親的墳冢,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娘…兒子…要成家了。”
陳守耕又指向陳星河和陳青崖:“星河和青崖…更是了不得,他們…他們得了仙緣,學(xué)了仙家本事,前些日子村里鬧吃人的妖怪,就是他們兄弟倆豁出命去,把那畜生宰了,救了全村人的性命,現(xiàn)在村里人都叫他們小仙長。”
他眼中含著淚光,臉上卻帶著驕傲:“孩子他娘,你在天上看著,咱老陳家…沒垮,孩子們都爭氣,日子…有盼頭了,你在下面…也能安心了…”
陳星河和陳青崖也俯身叩首,心中默念著對母親的思念與告慰。
就在這時,山坡下傳來刻意放大的腳步聲和一個帶著夸張驚喜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