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深秋,雨下了整整三天。
破廟的茅草頂早就漏了,雨水順著房梁往下滴,在地上積了個個小水洼。陳先生的腿疾犯得厲害,整夜都在**,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針似的扎在魏珩耳朵里。他蜷縮在草堆上,膝蓋以下腫得像發面饅頭,皮膚亮得透明,輕輕一碰就疼得渾身發抖。
“先生,我去藥鋪問問。” 魏珩揣著攢了半個月的十五文錢,錢是幫藥鋪曬藥材賺的,銅板被他磨得發亮,緊緊攥在手心能硌出印子。
藥鋪的掌柜是個白胡子老頭,見了他就皺眉頭:“又是你?你那老先生的腿,神仙難救。”
“那風寒呢?” 魏珩咬著嘴唇,“他咳得厲害,夜里都睡不著。”
掌柜的頓了頓,指了指墻角的竹筐:“生姜能驅寒,切片煮水喝,能緩些。但這陣子生姜貴,五文錢一兩。”
十五文,剛好夠買三兩。魏珩摸了摸懷里的錢袋,銅板硌得胸口發疼。他想起陳先生昨天咳得最兇時,用手捂著嘴,指縫里滲出來的血沫子,心一橫,轉身往集市跑。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打在臉上像小針扎。集市早就散了,只有個賣生姜的攤子還沒收,攤主縮在油布下打盹,筐里的生姜帶著泥,圓滾滾的,像極了陳先生教他寫的“土”字。
魏珩蹲在攤子對面的屋檐下,看著那些生姜,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摸了摸錢袋,十五文,夠買三兩,可買了生姜,這個月就沒錢買柴了,兩人得啃冷窩頭。
風卷著雨絲吹過來,他打了個寒顫,突然想起昨晚陳先生疼得厲害時,抓著他的手說:“珩兒,我要是走了,你得自己……”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他不能讓陳先生走。
魏珩咬了咬牙,趁攤主翻身的功夫,飛快地抓起塊最小的生姜,轉身就跑。生姜在懷里揣得發燙,帶著辛辣的氣味鉆進鼻腔,嗆得他眼淚直流。
“小兔崽子!敢偷東西!” 攤主的罵聲在身后炸開,魏珩跑得更快了,泥水濺了滿褲腿,鞋跟早就磨掉了,光著的腳后跟在石板上蹭得生疼。他不敢回頭,只知道得快點跑,跑回破廟,把生姜煮成水,先生喝了就不疼了。
破廟里,陳先生還在咳。魏珩用三塊石頭支起撿來的瓦罐,把生姜切成薄片——他的手在抖,不是怕的,是急的,刀刃好幾次差點劃到手指。他往罐里倒了些雨水,借著油燈的光生火,火苗舔著罐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像個真正能撐起事的大人。
“先生,水快開了。” 他把陶罐往陳先生身邊挪了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得意。
陳先生大概是疼糊涂了,也或許是不想掃孩子的興,撐著坐起來,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可剛咽下去,喉嚨里就像被火燒似的,猛地咳出一串顫音,身子縮成一團,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
“怎么了?先生你怎么了?” 魏珩慌了,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卻被一把攥住手腕。陳先生的手涼得像冰,眼神里是他從未見過的慌亂,嘴張了張,沒說出話,只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微弱的氣音。
雨下得更大了,風從墻洞鉆進來,吹得油燈忽明忽滅。魏珩抱著陳先生,聽著他的咳嗽聲越來越急,像破風箱似的,每一聲都帶著血沫子的腥氣。他不知道自己闖了禍,只以為是天太冷,一個勁地把破棉襖往老先生身上裹,直到天邊泛白,咳嗽聲才漸漸低下去。
第二天,藥鋪掌柜被魏珩拽著來了趟破廟。他給陳先生把了脈,又看了看瓦罐里剩下的姜湯,搖著頭嘆了口氣:“傻孩子,他這是風寒入體,肺腑本就虛得像團紙,哪禁得住這生姜的猛火?這不是治病,是催命啊。”
魏珩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半塊沒煮完的生姜。辛辣的味道鉆進鼻子,嗆得他眼眶發酸,卻哭不出來——原來自己費盡心機偷來的“藥”,竟是催命的符。
陳先生醒來后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片刻,像是攢了很久的力氣,才揉著我的頭又擠出幾個字:“別……怪自己。”
他的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散,可每個字都砸在我心上。我看著他漲紅的臉,想起方才熬湯時,自己還傻乎乎地往里面多加了兩塊姜,只盼著藥效更烈些,能讓他快點好起來。那一刻,腸子都悔青了,手在身側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也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
“先生,是我蠢……是我害了您……”我哽咽著,話都說不囫圇。
他卻微微搖了搖頭,眼尾的皺紋里淌下兩行汗,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生姜……是好東西,”他喘了口氣,胸口起伏得厲害,“是我……受不住了。”
風從破廟的門框里灌進來,吹得油燈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看著單薄得隨時會散架。我突然想起他教我寫“命”字時說的話,他說“命就像這字,上頭是‘人’,下頭是‘叩’,有時候,由不得自己”。那時我不懂,現在看著他這副模樣,忽然就懂了,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上氣。
陳先生的呼吸越來越淺,胸口起伏像風中殘燭。他忽然偏過頭,渾濁的眼睛定定望著我,枯瘦的手在懷里摸索半晌,才顫巍巍摸出個硬邦邦的東西,塞進我掌心。
是那半塊硯臺。黑沉沉的石頭被他揣得溫熱,我指尖觸到的地方,邊角已經磨得溜圓,像被無數個日夜的掌心焐平了棱角,硯池里的紋路早就看不清了,只隱約能摸到幾道深深的刻痕,像藏著什么話。
“這硯臺……”他喘著氣,指腹一遍遍擦過硯臺背面,像是在撫摸什么稀世珍寶,“你爹當年說過,‘好硯才能配好字,字立住了,人才能立住’。”
我屏住呼吸,聽著他從未講過的往事。
“他特意為我尋來的這對硯臺,說是終南山深處的老坑石,能養墨。”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年兵荒馬亂,他把這半塊塞給我,說‘陳兄帶著它,等世道太平了,教小兒寫字’……我揣著它逃了三年,餓了啃過樹皮,冷了裹過草席,這硯臺從沒離過身。”
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按了按,讓我握緊那硯臺:“你看這石頭,在我身上磨了這些年,棱角沒了,紋路也淡了,可你摸摸硯池——”
我依言摸去,果然在那片光滑里摸到一點微凹的弧度,像被無數次研墨磨出的印記。
“你爹盼你做個能寫好字的人,我沒教全你《千字文》,是我對不住他。”他的眼眶紅了,卻沒掉淚,“但你得記住,字可以慢慢練,骨頭不能軟。答應我,別做庸才。”
我拼命點頭,淚水砸在硯臺上,順著那些磨平的紋路往下淌。
他忽然笑了,帶著點孩子氣的期盼:“還有……以后娶了媳婦,帶她來廟后看看。不用給我帶什么,就跟我說句‘先生,這是我媳婦’,我聽著就夠了。”
這句話剛落,他抓著我的手猛地松了。我低頭看那硯臺,在昏暗中泛著一點溫潤的光,像他剛才那句軟乎乎的話,在我心里落了地,生了根。
廟外的雞又叫了一聲,天要亮了。可這破廟里,再也不會有哪個老頭攥著我的手,在廢紙上教我寫“人”字了。
陳先生的手在我掌心一點點涼下去的時候,瓦碴巷的雞剛叫過頭遍。
他最后那口氣拖得很長,像破廟里漏風的窗紙,顫了又顫,終于沒了聲息。我盯著他睜著的眼睛,那里面曾映過我寫字時歪歪扭扭的影子,映過破廟頂上漏下的月光,此刻只剩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腦子里突然炸開一片亂麻。
九歲那年冬天,他把破棉襖脫下來裹住我,自己縮在供桌下發抖,嘴里卻念叨“書中自有暖爐”;十歲我被馬踢傷了胸口,他用撿來的草藥搗成泥,敷在我身上時,手指抖得比搗藥的石頭還厲害;十二歲生辰那天,他從懷里摸出半塊干硬的棗糕,說是“給小珩的束脩”,棗皮硌得他牙床出血……這些畫面混著方才那碗姜湯的辛辣氣,在喉嚨里翻涌,嗆得我發不出聲。
“先生……”
喉嚨像被塞進了一把燒紅的鐵鉗,每吸一口氣都帶著刺,疼得我想蜷縮起來,可渾身的骨頭卻像散了架,軟得撐不起半點力氣。我死死攥著那半塊硯臺,石頭的涼透過掌心往肉里鉆,可胸口那團火卻越燒越旺,燒得我眼睛發花,看什么都蒙著層紅。
陳先生的手還搭在我手背上,剛還帶著點微溫,這會兒正一點點涼下去,像巷口井里撈出來的冰,貼得我皮膚發麻。我想喊他,嘴張了半天,只發出“嗬嗬”的聲,像破風箱漏了氣。眼淚早就流干了,眼眶卻疼得厲害,像被人用指甲狠狠剜著。
鼻尖全是血腥氣混著霉味,還有那碗姜湯剩下的辛辣,纏在一起往腦子里鉆。我想起他剛才說“帶媳婦來看看”時的樣子,嘴角還翹著點,可現在那嘴角垂下去了,臉白得像張薄紙。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酸水往上涌,我死死咬住牙,才沒吐出來——不能吐在他跟前,他最講究“干凈”。
懷里的硯臺越來越沉,沉得像要把我墜進地里。那些磨平的棱角硌著掌心,疼,卻又舍不得松開。我知道,這石頭一離了他的體溫,以后就只剩我一個人的手溫了。破廟的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渾身都在發顫,不是凍的,是心里那點東西碎了,碴子扎得我五臟六腑都在抖。
他教我寫“死”字時說,“死就是閉眼歇著了”。可我現在才知道,不是的。死是他再也不會攥著我的手寫字了,再也不會把棗糕塞給我了,再也不會在夜里咳嗽著喊“小珩,蓋好被子”了。這念頭一冒出來,心口像是被生生撕開道口子,冷風往里灌,疼得我直哆嗦,牙齒咬得咯咯響,卻連一聲哭都發不出來。
后來我將先生葬在我廟外的墻后,找了塊草席裹起來怕他被野狗刨走,我跪在地上頭磕的重重的,仿佛那樣才能讓我的心安寧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