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亮了整整一宿。
林秀云再抬頭時,脖子僵得像根老木頭,嘎嘣響。
窗外天都泛魚肚白了。
她趕緊把攤了一桌的畫報、圖紙、鉛筆頭歸攏好,藏到床底舊箱子里,跟藏寶貝似的。
可不能叫周建剛看見,瞧他那眼神,跟看啥不正經的東西一樣。
輕手輕腳熬了粥,餾了饅頭。
周建剛揉著眼起來,倆人對著臉,都沒話。
空氣跟凍住了一樣。他呼嚕嚕喝完粥,撂下碗就走,門摔得哐當一聲。
林秀云心里那點指望,也跟著那聲門響,啪嚓,碎地上了。
算了,不求他。自己干!
她把小海打發上學,打開鋪板。陽光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打滾。
她拿出那本《香港風情》,翻到折角的那一頁。
那是一條連衣裙,掐腰,大擺,小圓領,短袖子。樣子簡單,可那顏色配得絕了!乳白的底子,上面撒著小小的、嫩黃的檸檬片圖案,清爽又打眼。
就它了!
她心里怦怦跳。
這裙子,不像畫報上別的那么扎眼,改改,錦繡市的大姑娘小媳婦肯定能接受。
找出壓箱底的一塊“的確良”料子,白底帶點小黃點,差不多那意思。比畫報上差遠了,但在這會兒,也算好料子了。貴著呢,平時舍不得動。
剪刀拿起來,手有點抖。
這一剪刀下去,要是砸了,料子錢可就打水漂了,夠家里吃一個禮拜的菜。
“怕啥!”她跟自己較勁,“還能比現在更差?大不了多接十個褲腳補回來!”
心一橫,咔嚓!下了剪子。
針腳走得又密又勻。
腰身那里,比著畫報上的樣子,收得緊緊的,顯出身段。
下擺放大,轉起圈來肯定飄得好看。
領口她沒敢做太低,老老實實改了小圓領,但窩了個精致的邊。
她全身的勁都用在針線上了,眼睛瞪得酸疼,不敢錯一針。
時間嗖嗖過去,晌午了,她沒覺出餓。下午了,她沒顧上喝口水。
就想著,得把它做出來。必須做出來。
快傍晚,裙子成了。她拎起來,對著光看。
針腳沒得挑。樣子……樣子是真精神!又大方又俏皮,跟店里掛的那些灰藍黑完全不一樣。
可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
好瞧嗎?別人能相中嗎?這玩意兒掛出去,會不會讓人笑話死?
正嘀咕著呢,門簾子啪一響,李紅梅人沒到聲先到了:“秀云!秀云!我弟捎的東西咋樣?哎喲喂,可惦記死我了!”
她風一樣卷進來,一眼就瞅見林秀云手里那件裙子了。
兩只眼瞬間直了。
“媽呀!”她一聲尖叫,嚇林秀云一哆嗦,“這這這……這是你做的?!”
她一把搶過去,在自己身上比劃,沖到墻上的破鏡子前左照右照,嘴里嘖嘖個不停:“老天爺!這裙子!這顏色!這小腰收的!太俊了!跟你昨天給我看那畫報上的一樣俊!”
林秀云讓她夸得有點不好意思,心里那點不確定稍微落了落:“真……真行?”
“把那個‘嗎’字去了!真行!”李紅梅眼睛放光,死死攥著裙子不撒手,“秀云,你神了啊!就照著畫報瞎琢磨,就能成這樣?這比百貨大樓掛的強一百倍!”
她猛地扭頭,盯著林秀云:“這件!給我!必須給我!多少錢?你說!”
林秀云愣了一下:“啊?這……這料子貴,手工也……”
“甭廢話!多少!”李紅梅嗓門亮得能掀房頂。
林秀云猶豫著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塊,成本一塊八,她琢磨著掙一塊二,不少了。
李紅梅二話不說,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數出三張一塊的,啪地拍在林秀云手里:“歸我了!明天我就穿上它回娘家!饞死我那幾個表妹!”
攥著那三塊錢,林秀云手心有點發燙。
這就……賣出去了?她頭一回自己做主設計、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真有人買?還買得這么痛快!
李紅梅抱著裙子,美得鼻涕泡都快出來了,風風火火又走了,說是得趕緊回家配雙好鞋。
鋪子里又剩下林秀云一個人。她看著手里那三塊錢,看了好久。
心跳得厲害,不是因為賺了錢,是因為那份被人認可的滋味。甜絲絲的,從心里頭往外冒。
第二天是禮拜天,街上人多。
快晌午頭,日頭正好。新風巷口一陣喧嘩。
李紅梅來了。
嗬!真穿來了!那件檸檬黃連衣裙,洗得發白的藍布鞋換成了半新的黑色丁字皮鞋,頭發也仔細梳過了,抹了點雪花膏,香噴噴的。
她挺胸抬頭,走得那叫一個帶勁!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裙擺隨著步子一蕩一蕩,跟只驕傲的小母雞似的。
“紅梅,這裙子哪兒買的?太襯你了!”裁縫鋪對門賣雜貨的大姐先嚷開了。
“哎喲喂!這花色,這式樣,沒見過啊!真水靈!”路邊擇菜的老太太也抬了眼。
“嫂子,這從上海捎來的吧?得不少錢?”幾個年輕姑娘圍上去,眼睛跟黏在上頭似的,摸料子,看腰身,羨慕得不行。
李紅梅要的就是這效果!下巴一揚,手一指“秀云裁縫鋪”,嗓門亮堂得半條街都聽得見:“啥上海買的!咱錦繡市就有!林秀云,就我姐們兒!她做的!獨家手藝,只此一家!”
唰!
所有人的目光,跟探照燈似的,全打到了林秀云的小鋪面上。
林秀云正緊張地扒著門框看呢,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火辣辣的。
“秀云,真是你做的?”
“能給我做一件不?”
“多少錢啊?料子咋算?”
“我也要一件!給我閨女做!”
“還有我!”
呼啦一下,剛才圍著李紅梅的人,全涌到林秀云鋪子門口了。
七嘴八舌,眼睛放光,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林秀云腦子懵了一下,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她使勁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機會!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大機會!砸暈頭也不能慌。
“大家……大家別急,慢慢說。”她聲音有點顫,但臉上努力擠出笑,“樣子有,都能做。料子……料子我得去看看還有沒有這種的確良,或者各位自己扯好料子拿來也行。工錢……工錢好商量……”
她一邊應酬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找本子找筆,記下誰要做什么尺寸。手抖得字都寫歪了。
那天下午,“秀云裁縫鋪”跟開了鍋似的。人就沒斷過。
來看熱鬧的,來打聽價錢的,真來下單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
林秀云說得口干舌燥,笑得臉肌肉都僵了。收定金收到手軟,那個裝錢的鐵盒子,沉甸甸的。
周小海放學回來,愣是擠不進門,站在外面傻眼了。這是他媽那個冷冷清清的小鋪子?
天擦黑,人才慢慢散了。
林秀云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了。可心里頭那團火,燒得旺旺的,驅散了所有疲憊。
她看著記了滿滿好幾頁紙的單子,看著那盒錢,還有點不敢相信。
這就……成了?
門簾又一動。她還以為是還有顧客,趕緊站起來。
是周建剛。
他下班回來,看著空蕩蕩但一片狼藉的鋪子,看著桌上那堆單子和錢盒子,再看看累得脫形但眼睛亮得驚人的林秀云,愣在門口。
“這……這是咋了?”他嗓門有點干巴,“遭搶了?”
林秀云看著他那樣,突然特別想笑。
她沒解釋,只是把那個沉甸甸的鐵盒子,往他面前,輕輕推了過去。
周建剛疑惑地打開盒子。
里面是滿滿一盒子錢。毛票,塊票,還有好幾張“大團結”。
他瞳孔猛地一縮,手指頭碰了碰那些錢,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飛快地縮回來。
抬起頭,看著林秀云,嘴唇動了動,半天,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那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震驚,和一絲……茫然。
林秀云沒說話,就那么看著他。累,但是腰桿挺得筆直。
窗外,最后一點霞光落下去,鋪子里暗了下來。
可有些東西,實實在在地,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