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了,回到裁縫鋪林秀云感覺恍若隔世,看個病就能傾家蕩產,這種日子她永遠都不想再經歷了,她發誓從這里走出自己的路。
新風巷又添了幾家新店,她的生意明顯受到了影響,聽說這幾家老板是從南方回來了,款式新穎時尚,年輕人特別喜歡。
她覺得自己需要改變,可怎么改變呢!她心里沒底。
“唉。”林秀云嘆口氣,拿起手邊的《大眾電影》。封面上的女明星是漂亮,笑得也甜,可衣服翻來覆去就那幾樣。城里的小姑娘們眼光越來越刁,光是做得好、做得牢,不夠了。她們要的是“樣子新”!
新樣子去哪兒找?廣播里聽不著,電影里看不清。她感覺自己像個瞎子,在黑地里摸索,渾身是勁,就是不知道往哪兒使。
這天下午,李紅梅風風火火地沖進來,腦門子上都是汗。
“秀云!秀云!有門路了!”
林秀云正在給一件舊衣服鎖邊,嚇一跳,針差點扎手上。
“哎喲,我的祖宗,你小點聲,啥門路啊?撿著錢啦?”
“比撿錢還好!”李紅梅抓起桌上的涼白開,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一抹嘴,眼睛亮得嚇人,“我娘家堂弟,跑運輸的!過兩天要跟車去廣州!”
“廣州?”林秀云心里一動。那地方,在廣播里聽著就跟外國似的,遍地是新奇玩意兒。
“對啊!廣州!”李紅梅壓低了聲音,像是怕人聽見,“那邊靠近香港!街上賣的穿的,跟畫報上一模一樣!我跟我弟說了,讓他務必給你捎幾本最時興的服裝畫報回來!港臺的!”
林秀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攥緊了:“真的?他……他肯幫忙?那地方的東西,好弄嗎?貴不貴?”
“放心!”李紅梅一拍胸脯,“我跟他啥關系?小時候我替他挨的打夠裝一籮筐!他說了,包在他身上!價錢好說,肯定比咱們這瞎琢磨強!”
一股熱乎乎的東西猛地沖上林秀云的眼眶。她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線軸。這情分,太重了。她自己都不敢想的事,紅梅就這么給她張羅來了。
“紅梅……我……我真不知道咋謝你……”
“謝啥!”李紅梅一擺手,嗓門又大起來,“等你看了新樣子,做出漂亮衣服,多給我便宜點就成!我也饞你那手藝呢!”
話是這么說,林秀云知道,這錢,肯定得給,還不能少給。人家跑那么遠,擔著風險呢。
她轉身從裝錢的鐵盒子里,數出好幾張“大團結”,硬塞給李紅梅。
“這錢你必須拿著!不夠再跟我說!不能讓你弟貼錢又貼力氣!”
李紅梅推拒了兩下,見林秀云是真急了,才揣進兜里:“行行行,我先拿著,多退少補!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等著收好東西吧!”
李紅梅走了好久,林秀云還覺得心跳得噗通噗通的。廣州的畫報!香港的樣式!那得是啥樣啊?
希望這東西,一旦種下了,就跟春天的草似的,瘋長。
接下來的幾天,林秀云干啥都沒心思。
縫衣服走神,做飯忘放鹽。
耳朵豎著,一聽院門口有摩托車響,就蹭地站起來往外看。
周建剛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眉頭皺得更深:“一天到晚心神不寧,等天上掉餡餅呢?”
林秀云沒吭聲。
跟他沒法說。
說了他也理解不了。在他眼里,那大概又是“不務正業”的鐵證。
第四天傍晚,天都快擦黑了。林秀云正準備收鋪板,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由遠及近,最后“嘎吱”一聲,停在了她門口。
一個穿著勞動布工作服、滿身風塵的年輕小伙子,夾著個沉甸甸的舊牛皮紙大信封,跳下車。
“請問,是林秀云大姐嗎?我姐李紅梅讓我送來的。”
來了!
林秀云覺得血都往頭上涌,手在圍裙上擦了好幾下才接過來。
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她的心也跟著沉甸甸的。
“哎喲,辛苦你了同志!快,進屋喝口水!”
“不了不了,還得趕回隊里交車。”小伙子憨厚地笑笑,跨上摩托車又“突突突”地開走了。
林秀云抱著那信封,像抱著個剛出生的娃娃,又輕又重。
都顧不上收鋪板了,扭頭就往屋里沖。
周建剛正端菜上桌,看她那樣,愣了一下:“啥東西?”
“好東西!”林秀云聲音都發顫,也顧不上多說,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在桌上,解開纏著的細繩。
周小海也好奇地湊過來。
牛皮紙掀開。露出里面幾本雜志的彩色封面。
只一眼,林秀云就屏住了呼吸。
那顏色!鮮亮得晃眼!
大紅,寶藍,明黃……撞在一起,大膽又和諧,像把彩虹剪碎了重新拼起來。
封面的女郎,燙著蓬松的大卷發,穿著肩膀鼓得像小山的寬西裝(后來才知道叫“墊肩”),眼神又自信又傲氣,背景是霓虹閃爍的高樓大廈。
完全另一個世界.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印著大字——《香港風情》。
紙張光滑厚實,帶著一股淡淡的油墨香,跟她那本摸得卷邊的《大眾電影》完全不一樣。
她顫抖著手,一頁頁翻下去。
心跳得厲害,手心的汗都快把紙浸濕了。
喇叭褲!褲腳大得能當掃帚.
蝙蝠衫!袖子寬得能藏只雞.
一步裙!緊包著屁股,走起路來非得扭著.
還有那些連衣裙,腰收得緊緊的,下擺又撒開,領口有方的有圓的還有斜的,袖子有泡的有燈籠的還有壓根沒袖子的.
她的眼睛不夠用了。
腦子嗡嗡響。
原來衣服還能這樣?原來人還能這樣穿?
“媽呀!這褲子能穿出去?”周小海指著一條破洞牛仔褲,驚得張大嘴。
周建剛也掃了幾眼,眉頭能夾死蒼蠅:“這穿的啥玩意兒?奇裝異服!像什么樣子!”
他敲敲桌子,“吃飯!看了能頂飽?”
林秀云根本沒聽見他說什么。
她的魂兒都被勾走了。
手指貪婪地撫過那些圖片,腦子里飛快地轉著:這個領子改小點適合咱們這……這個顏色用燈芯絨做肯定好看……這個腰省要是再收進去一寸……
這不是畫報。這是鑰匙,是能打開一個新世界的金鑰匙。
她猛地抬頭,眼睛亮得嚇人,看著周建剛:“建剛!你看這個!這個西裝,肩膀這里墊一下,人一下子就精神了!還有這個裙子……”
周建剛扒拉著飯,頭都不抬:“不看。趕緊吃飯,菜都涼了。弄這些虛頭巴腦的有啥用?”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林秀云那股興奮勁,咔吧一下,斷了。
心口那團火,被硬生生捂滅了。
她看著丈夫那副嫌棄又漠不關心的樣子,鼻子猛地一酸,委屈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她費多大勁才弄來這些?她為的是誰?不就為了讓鋪子活下去,讓這個家更好嗎?他怎么就能這么……這么不通情理!
她死死咬著嘴唇,把那股酸澀憋回去。不能哭,沒啥好哭的。
她默默地把畫報仔細收好,重新包進牛皮紙,緊緊抱在懷里。
然后端起碗,默默地吃飯。飯是啥味兒,不知道。菜是咸是淡,吃不出來。
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和周建剛沉重的呼吸聲。
周小海看看爸,又看看媽,不敢說話了。
吃完飯,周建剛碗一推,又出門蹲著抽煙去了。
林秀云飛快地收拾好碗筷,把小海趕去寫作業。然后,她抱著那包畫報,坐到窗邊的小桌前。
天徹底黑了。
窗外,是錦繡里大院慣常的嘈雜聲,炒菜聲,打孩子聲,收音機里的評書聲。
她擰亮臺燈。昏黃的光圈攏住她和那幾本畫報。
外面是世界。
這里,也是她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翻開。這一次,看得更仔細,每一個線條,每一個配色,每一個細節。
男人的不理解,生活的沉重,未來的迷茫……都被她暫時關在了這圈燈光外面。
她的手指在一件設計別致的風衣上細細描摹,眼神專注得像要鉆進紙里去。
臺燈把她側臉的影子投在墻上,柔韌,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倔強。
夜,還長著呢。
她得趕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