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許薇的帆布包上,像一串急促的鼓點。
密集而冷酷地敲打著布面,發出沉悶的“啪啪”聲。
她站在許家老宅銹跡斑斑的鐵門外,身后那扇雕花木門已經嚴絲合縫地關上,連門縫里透出的光都被黑暗吞沒了。
門軸合攏的“咔噠”聲,像是某種判決的落錘,將她與過去徹底割裂。
她沒回頭。
雨水順著屋檐滑落,在青石臺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打濕了她的鞋尖。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還在等什么。
等一句挽留,等一聲呼喚,哪怕只是門內傳來的一聲嘆息也好。
可是什么都沒有。
老宅沉默如墓,只有雨聲填滿了夜的縫隙。
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
銀行發來的提示,冷冰冰地躺在通知欄里:信用卡已凍結。
賬戶余額只剩兩位數,連打車回學校的路費都不夠。
許薇盯著那串數字看了幾秒,指尖微微發顫。
最終卻只是輕輕按滅了屏幕,像是把最后一絲僥幸也掐滅了。
她把包往上提了提,布料已經被雨水浸透,沉得像灌了鉛。
她一頭扎進雨幕,腳步堅定,卻帶著一種近乎自毀般的決絕。
雨水順著發梢滑進衣領,冰得她縮了下脖子,脊背一陣戰栗。
珍珠發卡還別在耳邊,濕漉漉地貼著頭皮,像一顆遲遲不肯落下的淚。
她沒摘,也不知是忘了,還是不愿。
雨中的校園空無一人,路燈昏黃,樹影婆娑,像一幅被水洇開的舊畫。
唯有設計社團所在的那棟舊教學樓三樓,窗戶還透出暖黃的光,在整片漆黑中,像孤島上的燈塔,固執地亮著。
她走得越來越快,帆布鞋踩進水坑,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擺,涼意順著小腿爬上來。
風從走廊盡頭灌進來,吹得她打了個寒噤,但她沒有停下。
那扇門,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地方。
門沒鎖。
她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
松節油,膠水,紙張和舊木頭混合的氣息,是她在這座城市里最安心的味道。
燈光下,林崢坐在模型桌前,手邊是半杯涼透的咖啡,杯沿一圈淡淡的唇印,不知是誰留下的。
他正用鑷子調整建筑模型的玻璃幕墻,動作極輕,仿佛在觸碰一只即將破繭的蝶。
袖口沾著鉛筆灰和膠水漬,指尖微顫,卻精準得像手術刀。
林崢聽見動靜,抬眼看去。
只見許薇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發梢滴水,裙擺貼在腿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他眉頭微皺,目光在許薇臉上停留了一瞬,卻什么也沒問。
許薇走到角落的沙發坐下,濕衣服貼在身上,冷得她蜷起雙腿,把膝蓋緊緊抱在懷里。
她把包抱在胸前,像是抱著最后一點體面,一點殘存的尊嚴。
帆布包邊緣已經脫線,露出一小截灰白的內襯,像她此刻的處境。
狼狽不堪,卻還在勉強維持。
林崢起身,走進小隔間的簡易廚房。
水壺燒開,蒸汽“嘶”地一聲沖上天花板。
他拿出一只干凈的馬克杯,舀了一勺咖啡粉,倒水,攪拌。
動作很輕,但每一步都清晰可聞,像某種無聲的儀式。
熱水沖開咖啡粉的瞬間,香氣彌漫開來,帶著微苦的暖意。
他走過來,把咖啡遞給許薇。
杯身滾燙,她雙手捧住,暖意從指尖一點點蔓延上來。
像一束微弱的火苗,終于點燃了她凍僵的四肢。
她低頭吹了口氣,熱氣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眼底那層薄薄的水光。
指尖碰到杯沿時,林崢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手背。
那一瞬,像有電流竄過,讓得許薇心頭一顫。
那一瞬,她頭頂的光暈微微一顫,淡紫色的委屈邊緣泛起一絲金邊。
下一秒,兩人的光暈輕輕相觸,交融成一片溫潤的琥珀色。
像被雨水洗過的黃昏,溫柔得讓人心碎。
她沒抬頭,輕聲說:“謝謝。”
“嗯...”
林崢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目光落在許薇濕透的帆布鞋上。
鞋尖已經開膠,雨水從縫隙里滲進去。
“社團鑰匙,你還有嗎?”
“應該在包里。”
許薇翻了翻,掏出一串鑰匙,最上面掛著個迷你小太陽掛件,是張婥送的,說是“驅散霉運”。
她笑了笑,又迅速斂去。
林崢點點頭:“以后晚歸,可以直接進來。”
許薇捧著杯子,忽然笑了下,聲音里帶著點自嘲。
“你這是給我發長期通行證?”
“不是。”
林崢望著窗外的雨,玻璃上水流蜿蜒,像無數條逃亡的路徑。
“我家有間空閣樓。”
許薇一愣,沒有說話。
“在城西老街區,頂層,能看到全城最早的天光。”
林崢語氣平靜,像在講一個建筑采光方案,分析朝向,日照角度與通風系統。
“沒人住,空著也是浪費。”
雨聲忽然變大,敲在玻璃窗上像鼓點,節奏急促,仿佛在催促她做決定。
“你......讓我住那兒?”
許薇聲音輕了些,像是怕驚擾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柔。
“暫時的,等你想好下一步再說。”
許薇盯著杯里的咖啡,熱氣已經弱了,褐色的液體表面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脂。
她明白他在給臺階,不叫施舍,不叫收留,也不叫幫忙。
只是“暫時”,只是“空著浪費”。
林崢給了她一個體面的借口,一個可以喘息的空間。
“房租呢?”
林崢頓了頓,目光落在許薇臉上,像是在衡量什么。
“每周交一份創意草圖。”
她撲哧笑出聲,聲音清亮,像雨后初晴的鳥鳴。
“你這哪是收留,是招兼職。”
“合作。”
林崢嘴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你出創意,我出空間。”
“那我要是交不出來呢?”
“那就......擦玻璃。”
林崢淡淡道,“模型區的玻璃每周要清潔一次,不能有指紋。”
許薇笑得更厲害了,肩膀微微抖動,只是眼角有點濕,分不清是笑的還是淋的。
她喝完咖啡,把杯子輕輕放在茶幾上,發出一聲輕響。
瓷杯與木幾相觸的瞬間,像某種契約的落定。
“林崢。”
許薇聲音軟了下來,像被雨水泡軟的紙。
“你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
林崢沒有回答。
但許薇看見光暈邊緣泛起一點暖金,像晨光爬上屋檐,溫柔而克制。
那抹光,比任何言語都誠實。
她低頭整理包,忽然摸到一張折疊的紙。
是她之前做的廣告提案草圖,被雨水浸濕了一角。
她拿出來,輕輕攤開,墨線暈染開一小片。
像一朵意外綻放的花,邊緣模糊,卻透出某種詩意。
“這個......還能用嗎?”許薇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
“能...”
林崢接過,指尖擦過她手心,溫熱的觸感讓她心頭一跳。
“暈染的部分,可以改成城市夜光的流動感,像霓虹在雨夜里融化。”
許薇怔住:“你......懂這個?”
“不懂。”
林崢將目光移到許薇畫的線條上,認真得不像在敷衍。
“但我信你的光。”
許薇的心顫了一下。
那句話輕得像雨滴落在屋檐,卻在她心里蕩開一圈漣漪,一圈又一圈,久久不散。
她看著林崢袖口的鉛筆灰,想起音樂節那晚他貼耳低語的溫度,想起咖啡廳外他甩來頭盔的背影,想起母親摔杯時他默默站到她身側的沉默。
原來他一直在。
不是追光的人,而是悄悄為她留燈的人。
她深吸一口氣,把濕掉的提案塞回包里,抬頭看著林崢,眼里多了點光。
“那......我能帶盆綠植上去嗎?”
“可以,但別養仙人掌,扎到模型不好修。”
許薇笑出聲:“你怎么知道我想養仙人掌?”
“你包里有張植物店的收據。”
說完,他指了指許薇翻鑰匙時帶出的那疊紙,“寫著‘小刺猬’,備注:防小人。”
許薇愣住,隨即笑得直不起腰。
“那是張婥幫我挑的,她說我太好說話,得養點帶刺的,不然容易被欺負。”
“有道理。”
林崢嘴角微揚,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但閣樓地板是原木的,扎壞了要賠。”
“行行行,我養多肉總行了吧?好養活,還不扎人。”
“隨便。”
林崢站起身,走到窗邊關窗。
雨還在下,街道空無一人,路燈在水洼里碎成一片片光,像散落的星子。
她看著林崢的背影,忽然說:“林崢。”
“嗯?”
“你說的最早的天光......是幾點?”
“五點十七分。”
林崢回頭,神色平靜道:“夏天會更早一點,五點零三分。”
許薇點點頭,小聲嘀咕。
“那我得買個鬧鐘,不然肯定起不來。”
林崢看了她一眼,光暈又暖了一度,像爐火添了柴。
她站起身,把空杯子放進廚房水槽,順手把珍珠發卡摘下來,放在茶幾上擦了擦。
再別回去時,發絲被水打濕,貼在額角,卻不再狼狽,反而有種倔強的美。
“我明天能帶行李過來嗎?”
“可以,樓梯有點陡,箱子別太大。”
“知道了。”
她背起包,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忽然又停下。
“那個......鑰匙,我現在就能拿嗎?”
林崢從抽屜里取出一把銅鑰匙,遞給許薇。
鑰匙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銅色溫潤,像是被歲月打磨過。
許薇接過來,指尖又碰到他的手掌,光暈再次輕顫。
琥珀色的光流在兩人之間繞了一圈,緩緩散開,像一場無聲的共鳴。
她握緊鑰匙,金屬的涼意貼著掌心,卻奇異地讓她感到踏實。
“林崢...”
許薇站在門口,回頭看他,發梢滴著水,眼神卻亮得驚人。
“我可能......會半夜畫畫。”
“嗯。”
林崢低頭繼續改模型,聲音平靜道:“我習慣晚睡。”
“我也可能......煮泡面。”
“廚房有鍋。”
“我還可能......放很吵的音樂。”
“隔音一般。”他抬眼,目光沉靜:“但隔壁是空的。”
許薇笑了一下,推開門。
雨小了些,但還在下,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
她邁出一步,又停住。
“林崢。”
“怎么了?”
“你剛剛說的,每周交一份創意草圖。”
許薇歪頭看他,眼里閃過一絲狡黠:“要是我交兩份呢?”
林崢手上的鑷子頓了一下,模型玻璃微微傾斜,又穩住。
“那......”
他抬眼,目光與許薇相接,聲音低了幾分:“下一周可以免。”
許薇再次露出微笑,像雨后初晴的陽光,灑滿整條走廊。
她轉身走進雨里,腳步輕快,仿佛背負的重擔已被悄然卸下。
而那把銅鑰匙,正靜靜躺在她掌心,像一顆被命運重新點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