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尖未落,光已裂。
鎖鏈如黑潮撲面,裹著千萬個(gè)陸淵的面孔,每一張都冷漠、無感、俯視蒼生。他的皮膚開始泛出青白,像被法則浸透的玉石,指尖僵硬,九厄劍的重量忽然變得陌生。
可那聲劍鳴,還在識(shí)海深處回蕩。
不是金屬的震顫,也不是風(fēng)掠過刃口的嘶鳴,而像是有人在笑——夜未央輕笑時(shí)的尾音,葉孤鴻揮劍前那一聲低哼,還有墨九淵舉杯時(shí)懶洋洋的“敬你,蠢貨”。
三道聲音撞在一起,炸開一道裂痕。
鎖鏈猛地一滯。
陸淵沒動(dòng),任由那股冰冷的法則之力繼續(xù)往心口鉆。他閉上眼,不再抵抗,反而將胸口敞開,像迎向一場(chǎng)暴雨。
“來啊。”他低語,“把我的記憶都拿走。”
第一道被抽離的,是父親倒下時(shí)的背影。那天他才七歲,灰袍沾滿泥,跪在演武場(chǎng)外,看著族老抽出那根泛著靈光的骨刺,而父親連一聲都沒哼。鎖鏈貪婪地吸走這段記憶,化作一道金紋纏上自身。
第二道,是夜未央站在雷劫中央,七情絲網(wǎng)鋪天蓋地,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帶血,卻笑了。鎖鏈抽得更狠,仿佛嘗到了甜頭。
第三道,是葉孤鴻在自爆前,將本命劍熔成劍鞘,輕輕推到他手中?!皠υ冢嗽凇!彼f完,便成灰。
鎖鏈開始震動(dòng),不再是壓制,而是……掙扎。
陸淵忽然察覺,這些鎖鏈吞噬的,不只是他的情感,還有那些曾被九厄劍吞噬之人的執(zhí)念——天機(jī)閣叛徒臨死前的不甘,魔教修士被鎮(zhèn)壓時(shí)的怒吼,散修在絕境中仍想護(hù)住親人的嘶喊。
他們不是怨靈,不是惡念。
他們是善,只是殘缺的善。
被世界拋棄的善。
被天道當(dāng)成燃料的善。
“原來……”他睜開眼,左眼銀河紋不再冰冷,反而流淌著溫潤的光,“你們也想被人記住。”
九厄劍劇烈震顫,劍身青光暴漲,不再是單一的色澤,而是層層疊疊的光影浮現(xiàn)——一張張模糊的臉,從劍脊中緩緩升起。
有老者,有少年,有女子,有僧人。他們都不認(rèn)識(shí)他,卻都在死前,留下了一絲不愿墮落的念頭。那些念頭曾被九厄劍吞噬,封存,如今卻因陸淵主動(dòng)敞開記憶,而被喚醒。
“我不是來斬你們的?!彼曇羯硢?,卻帶著笑意,“我是來認(rèn)你們的?!?/p>
劍鳴再起。
這一次,是千人齊聲低語。
“我名陳九,死于天機(jī)閣清洗之夜,只為護(hù)住一名女童。”
“我名柳紅綃,魔教叛徒,只因不愿屠城?!?/p>
“我名趙無鋒,散修,死前最后一念,是給兒子留一口靈米。”
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最終匯成一道洪流,撞向鎖鏈。
鎖鏈開始崩解,不是被斬?cái)?,而是從?nèi)部瓦解。每一道斷裂處,都浮現(xiàn)出一張面孔,他們睜開眼,看了陸淵一眼,然后消散,像雪落入火中。
遺骸眼中的幽光驟然收縮。
“不可能……你怎敢不斬?”它干澀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波動(dòng)。
陸淵沒理它。他抬起手,輕輕撫過九厄劍的劍身。那上面,仍殘留著夜未央的琴音、葉孤鴻的劍意、墨九淵的瘋笑。他忽然笑了:“你懂什么?斬,是最容易的。記住,才最難?!?/p>
劍身青光暴漲,一道前所未有的“悖道真解”自劍脊生成,無聲擴(kuò)散:
「善非弱,乃逆天之基。」
剎那間,鎖鏈齊齊后退,仿佛被燙傷。
陸淵的皮膚不再結(jié)晶,反而泛起血色。他的呼吸重新變得滾燙,心臟有力地跳動(dòng),每一次搏動(dòng),都像在敲擊一面戰(zhàn)鼓。
“你錯(cuò)了。”他緩緩抬劍,劍尖直指遺骸頭骨,“你們把善當(dāng)成弱點(diǎn),可它才是……最硬的骨頭?!?/p>
話音未落,九厄劍忽然發(fā)出一聲清越長鳴——
那不是劍的聲音。
是人聲。
是千萬人的聲音,匯聚成一句低語:
“我們,記得你?!?/p>
劍身光影層層疊疊,浮現(xiàn)出所有與他有關(guān)之人的輪廓——夜未央站在琴前,葉孤鴻握劍而立,墨九淵舉杯大笑,姬青鸞指尖撥弦,君臨天眼神清明地抬頭,甚至那具灰燼中的葬劍魂,也在風(fēng)中輕輕頷首。
他們不在過去,不在記憶。
他們?cè)趧χ小?/p>
在這一刻,九厄劍不再是吞噬者,不再是悖道兵器。
它是容器,裝著所有不愿沉淪的善。
陸淵左眼銀河紋徹底化作星河流轉(zhuǎn),右肩布條下的劍脊微微發(fā)燙。他忽然覺得,這柄劍,從來就不是他的武器。
是他們的劍。
“我不是神。”他輕聲道,聲音卻如雷滾過地心靈母宮,“我不是容器。我是……記得你們的人?!?/p>
遺骸終于動(dòng)了。
它緩緩抬起手,不是攻擊,而是指向陸淵心口。
“你覺醒了人性劍體?!彼曇舾蓾?,“可你知不知道,覺醒的代價(jià),是承受所有善念的重量?”
陸淵笑了:“那又如何?我陸淵,生來就愛扛著走。”
他一步踏出,腳下青銅紋路寸寸崩裂。鎖鏈瘋狂絞動(dòng),試圖再次纏繞,可每一道靠近的鏈節(jié),都在觸及他體表時(shí)被彈開——他的皮膚下,浮現(xiàn)出一層極淡的青金紋路,與脊椎相連,如劍脊貫穿全身。
人性劍體,初成。
遺骸眼中的幽光劇烈閃爍,仿佛在計(jì)算什么。片刻后,它忽然開口:“你若繼續(xù),終將背負(fù)十萬年沉淪者的執(zhí)念。你會(huì)痛,會(huì)瘋,會(huì)哭到失聲。你真的……要走這條路?”
陸淵沒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將九厄劍橫于胸前,劍尖對(duì)準(zhǔn)自己心口。
然后,輕輕一刺。
不是自戕,而是共鳴。
劍身青光暴漲,一道虛影自劍中浮現(xiàn)——夜未央的笑臉,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她站在劍光之中,眉眼含笑,一如初見。
“我回來了?!彼吐曊f。
虛影輕輕點(diǎn)頭,指尖拂過他的眉心,然后消散。
九厄劍發(fā)出一聲低鳴,不再是警告,不再是冷漠,而是……回應(yīng)。
陸淵睜開眼,左眼星河流轉(zhuǎn),右肩布條無風(fēng)自動(dòng)。他抬頭,直視遺骸:“你說我是第十個(gè)容器??赡阃恕熬艂€(gè),都死在了斬情的路上?!?/p>
“而我?!?/p>
他握緊劍柄,劍身青光如潮水般涌向四肢百骸。
“我偏要帶著情,殺上神座?!?/p>
遺骸沉默。
鎖鏈退散。
地心靈母宮深處,第一次響起了一聲笑。
不是陸淵的。
是九厄劍的。
像千萬人同時(shí)開口,又像一人輕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