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苦著臉,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
陳前考童生試,他跟著照顧,生生跟著瘦了幾斤。
原以為總算解脫了,現在告訴他還有院試,這幾場試考下來,他這小身板,怕是要瘦脫形了。
“怎么哭喪著臉?”陳猛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聲拍在他的后腦勺上,“最近給我安分些!你哥屋里短了什么,立刻告訴我們!”
陳進只覺這一掌力道沉猛,腹中剛咽下的飯食險些被拍出來。
他心頭憋悶,索性端了飯碗,挪到離父親最遠的角落坐下——離得遠了,那巴掌總落不到身上吧?
家中雖已議定不擺宴席,可村中議論聲卻愈發多了,最后村長直接登門。
陳老頭吧嗒著煙鍋子,解釋道:“童生不過是入了門檻,不值當慶祝。等阿前中了秀才,再請鄉親們吃酒不遲。”
村長捻須,探問道:“那……阿前此次可有把握?”
陳老頭擺手:“讀書應試,哪有十成把握?中了最好,若不中,無非再苦讀兩年。便是十年八年,只要他肯讀,家里砸鍋賣鐵也供著。”
村長點頭贊許:“是這理兒,你家阿前,頗有他二叔當年的影子,將來定有出息!”
院試之日臨近,家中氣氛愈發凝重。
提前幾日,陳猛趕了騾車,送陳前赴考。
那幾日,陳老太與李巧,天未亮便趕往龍王廟,虔誠跪拜上香。
整個陳家,連喘氣聲都輕了幾分,竟比陳前考童生時更添十分緊張。
陳瑤更是大氣不敢出,因為有陳進的前車之鑒在,就怕捅了炮筒子。
那日陳猛父子前腳剛離開家,陳進便以為禁令已經解除,在院中大喊大叫起來。
然后陳老太抄起搟面杖從村頭追到村尾。
疼不疼不重要,就是挺丟人。
“阿瑤,”陳進一邊低頭扒石頭一邊問,“你說……大哥這回能中么?”
陳瑤手下不停,反問道:“二哥你盼大哥中么?”
“自然盼他高中了!”陳進脫口而出,“他早些考中才好!再這樣熬下去,我這條小命怕要先交代了!”
他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只念了兩年私塾,若也要這般赴考,非被逼瘋不可。
正說著,陳奇帶著小白,小跑過來,神秘兮兮地捂著嘴湊到兄姐跟前,低聲道:“二哥,阿姐,跟你們說個稀罕事!方才我瞧見阿奶撿了好些石頭!”
“撿石頭?”陳瑤停了手中活計,奇道,“撿石頭干啥?”
莫不是阿奶得了哪路高人指點,要回家布個風水陣?
陳奇想起方才情景,捂著嘴“嗤嗤”偷笑。
陳進等得不耐煩,推他一把:“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你倒是說呀。”
陳奇一扭身,朝陳瑤身邊挪了挪:“阿姐,我只告訴你一人。”
陳進沒法,只好賄賂:“……我那還藏著一塊麥芽糖,回頭給你。”
陳奇得了甜頭,這才心滿意足。
想起剛才的情景,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阿奶在前頭撿,阿爺就跟在后頭扔!”
陳瑤頓時恍然:“哎呀!阿奶定是把那些石子當成海貨了?”
“我去瞧瞧!”陳進感覺有意思,他奶這么精明的老太太竟然也有糊涂的時候。
見二哥跑遠,陳奇扭頭問:“阿姐,你不去看?”
陳瑤斜他一眼:“阿奶還能待在原地等著別人看笑話不成?”
回家了還好,要是沒回家,看到送上門的出氣筒,她奶能不動手?
“嗯,阿奶早提著空桶回家了。”
陳奇攤開小手,一臉無奈,“二哥也不問問我,這下白跑一趟。”
陳瑤抿嘴一笑:“你就不怕二哥回來攆著你打?”
陳奇揉揉屁股,下巴一揚,頗有些恃寵而驕:“他敢!他若打我,我便去尋阿奶告狀!”
橫豎阿奶那爆竹性子,一點就著。
半月光陰倏忽而過,這日,陳猛總算回來了。
一進院門,便對上全家老少殷切的目光,他搓了搓手,迎著那灼人的視線,粗聲道:“結果……還沒出來呢,還得再等等。”
好歹供過一個進士,大致流程還是知道的,可又按捺不住,想提前知道點消息。
“阿前呢……阿前有說什么?”陳老太追問。
陳猛搖頭:“這誰敢打聽?阿前去找夫子了,過幾日他回來,你們問他吧。”
這話一出,幾道目光齊齊剜了他一眼。
正是因著不敢直接問當事人,才想從他這里套點邊角碎料,誰知這木頭疙瘩竟是一問三不知!
陳老太心頭火起,想著方才倒給他的那碗熱茶真真是白瞎了,劈手就將茶碗奪了回來:
“既然啥都不知道,還有臉喝我倒的茶!騾子都餓得打晃了,還不趕緊去打捆鮮草來!”
陳猛:“……”
這卸磨殺驢,也忒快了些!
陳老太轉身進了里屋,從箱底摸出兩個早已備好的紅封。
指尖摩挲著,心頭卻翻起舊事。
當年陳勇考中秀才,家中艱難,便是二百文喜錢也湊不齊,最后厚著臉皮向左鄰右舍拆借了些,才勉強應付過去。
后來陳勇媳婦進門,帶了些嫁妝,陳勇才有余力專心備考鄉試。
只是那孩子……也是個福薄的,偏在陳勇赴考前夕去了,只留下個嗷嗷待哺的嬰孩……
陳老太低低嘆口氣,將紅封仔細收好,只盼著此番能用上。
又是半個月焦灼等待。
這日,村頭銅鑼震響!
時隔多年,陳家村迎來了第二位秀才公!
送走報喜的捕快,村長滿面紅光地拉住陳老頭:“老哥!阿前十五歲就考中了秀才,這回,該大辦了吧?”
“辦!定要大辦!”陳老頭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豪氣地一揮手,“三日后,我請客,大家都來沾沾喜氣!”
村長又驚又喜:“那我可去通知族人了?”
陳老頭笑得合不攏嘴:“我還能騙你不成,到時候讓你家那幾個早點來幫忙。”
一時間,陳家小院里喜氣盈門,唯獨一人,過得水深火熱。
“阿瑤,快些!”陳進胡亂把碗里的飯扒拉進嘴,手背一抹油嘴,就急吼吼地催著陳瑤出門。
“急什么?”陳猛將手中飯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虎目掃向門口的兒子。
陳進嚇得身子一縮,忙端起空碗:“也……也沒那么急……我……我再添半碗飯……”
“我吃飽了,二哥慢用。”陳瑤慢條斯理地放下碗筷。
陳進心里急得冒火:吃飽了還不快走?可抬眼瞧見飯桌上爹娘爺奶都盯著自己,到嘴邊的牢騷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訕訕地把空碗放回桌上,擠出個笑臉:“我……我也飽了。”
見陳瑤已經走出院子,他一把抄起墻角的背簍,緊跟著溜了出去。
追上陳瑤,他撫著胸口,唉聲嘆氣:“唉,我這,真真成了家里的‘出氣筒’了!”
原以為大哥中了秀才,他便能松快些。
可昨日村長一句話,又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
“你家孩子會讀書,我看阿進也是個伶俐的,怎么不繼續送去私塾?
幾年前家中艱難,讓他停了學,如今新屋也住了,田地也添了,再說供不起,實在說不過去。”
陳猛苦笑:“倒不是供不起,是這小子隨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
話雖如此,心里卻堵得慌。想起當年為了讓這混小子進學,棍子都打折了兩根,他仍是油鹽不進。
如今見他年紀尚小,陳猛那點心思又活絡起來。
誰知剛試探著提了半句,陳進就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