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暮色如流沙般沉降,為斷壁殘垣鍍上一層深紅的光暈。凝固的血漬在焦土上開出暗紅的花,盧稟初喉間滾動著未出口的悲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
淡黃的微光緩緩落下,輕撫著同伴的尸骸。盧稟初不知所措的盯著地上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跡。自責,悔恨,憤怒……百感交集的他卻又對當下的情況無可奈何。
他尋著廢墟里的殘光,望見了斷劍旁的早已破碎的玉佩,他努力的舉起微微顫抖的手,拼盡全身的力量試圖爬過去握住那支撐他一路的希望。他想憤怒的嘶吼,想破口大罵這世道,但終是沒有了氣力。
“事情總要有個頭啊,咳咳……”盧稟初吃力的坐起,緊緊的靠著墻壁,摸索許久從腰間抽出匕首,狠狠地在廢墟墻邊劃下一筆。他知道不能就此倒下,可是饑餓帶來的幻覺卻讓他難以保持清醒。
他啐了口血,倚著滿目荒夷的斷壁殘垣,不知哪里輕輕的哼起故里的歌謠。
“山月靜,曲澤通,目送寒川目送空。杜宇啼盡游魂淚,夢中鄉語一聲聲?!背T便緩緩的閉上眼睛。痛苦的暈眩突然襲來,盧稟初只覺得周圍的景色變得模糊,身體如同墜入懸崖一般。
“砰”
盧稟初倒在地上吃力的揉搓著眼睛,迷茫的看著周圍,雕花床欞投下細碎的光斑。他踉蹌著扶住酸枝木床柱,瞥見案頭熟悉的羊脂玉佩,昨夜醉鬧酒肆的記憶如潮水倒灌。
但隨著宿醉的惡心伴著胯下隱隱作痛讓他有了幾分清醒,他感覺好像經歷了很多事情卻記不起來,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床邊的玉佩,狠狠的說了一句:“奶奶的,昨晚那賊子真是可恨?!?/p>
盧稟初打著哈欠伸了伸懶腰,隨意將散落一旁的衣衫抓起披在身上,看著旁邊的滴滴答答的鐘表隨嘴說道:“哈,才巳時六刻而已我應該再睡會?!?/p>
“等等?巳時六刻了?”
盧稟初急忙抓起衣服,摸了摸口袋,快速穿好后便從閣樓跑了下去。榆錢緩緩從樹上落下,不知何時已經堆滿了院子,小柴拿著過頭高的掃帚,吃力的打擾著院子。微風輕輕提起她的裙擺,恰似一朵盛開的玉蘭。見盧稟初下來,羞紅著小臉,急忙阻攔道:“少爺,真別出去了,再闖禍真的要等老爺回來是要被罵的?!?/p>
盧稟初崩起了臉,沒有回頭不耐煩的從嘴里擠出了幾個字:“不要管那么多。”
小柴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可憐巴巴的看著盧稟初:“少爺,昨晚家里都進賊人了,我……我害怕?!?/p>
盧稟初剛欲反駁些什么,小柴便上來拉住其胳膊:“再說,現在世道這么亂,我只有少爺了,少爺出事,我可怎么辦啊?!笨粗〔袢绱说目蓱z樣子,盧稟初一時也心軟,輕輕挑逗了一下小柴的發鬢,忐忑的說道:“好了,好了,少爺我也不虧著你,晚上給你帶糖球,好不好。”
小柴看著盧稟初幾近哀求的樣子,終是放下了手,嘆氣道:“少爺,您一定早些回來,昨晚真是嚇死了,還好今天清點沒丟什么東西。”看著盧稟初的背影,小柴似是還想說些什么,但只得無奈的繼續打掃這滿地的落葉。
盧稟初松了口氣,對剛剛的話全然沒有理會,應和著出了門。卻見街頭圍著一大幫子人,零落的瓦礫伴著七嘴八舌的喧囂。還未等盧稟初走近便有人迎了上來:“誒呦喂,初爺,可駭死我了,咱以為你也出事了?!?/p>
盧稟初一瞧,原來是負責坊市治安的錢保長,連忙行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初爺,你是不知道,昨晚咱明威坊又死了一個半人?!卞X保長拿出手帕擦了擦滿頭的汗水,氣喘吁吁的說道。
“一個半?”
“是啊,一個明德坊的巡城小吏,還有……還有…”盧稟初見錢保長支支吾吾的樣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初爺,不是有意瞞你,只是這太詭異了,還有一具似是死了很久的尸體。”
錢保長的嘴角抽了抽,眼神閃爍片刻,輕輕向前挪了挪身子小聲說道:“初爺,上頭昨晚把咱們全抽走了,說是按查卷宗,但我覺得上面有人要害你。”
盧稟初一把將錢保長推開,嫌棄的擦了擦手,不悅的講道:“晦氣話,那些死人與我什么干系?!?/p>
隨后從身上掏出幾兩銀錢塞到了錢保長的手里,滿臉怒氣的拂袖而去。
今日是槿鄢州的霞官節,街道周圍張燈結彩,到處都能見到祈福的燈牌掛飾,但唯獨人少了許多,給本應歡快的節日,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陰影。盧稟初在街口張望許久,只見一人身著云紋玄袍,紅杉白衣,腰間別著一柄團扇。兩手叉著似乎在等人。
盧稟初躡手躡腳的走到那人身后,猛的一拍,大聲喊道:“狗日德,可算找到你了?!?/p>
那人一驚,隨后笑到:“粗俗!你這廝,不是讓你早點來嗎?!?/p>
盧稟初一手揣在褂子里,另一只手則不斷的摳著鼻子說道:“爺兒能起來就不錯了,難得過節,應該大睡一天。德安啊,睡眠好似失業后杯中的酒,喝一口少一口。”
李承宗撇了撇嘴:“你這都什么跟什么啊,看你這鶉衣百結的樣子。不知道還以為咱盧大人家遭賊了。感覺你都快要淪落到當玉佩了。”
盧稟初彈了彈小拇指說道:“得嘞,咱平津侯爺兒就是爺兒!這穿的跟前朝余孽似的,你看看大街上有人這么穿嗎,還有臉說我?”
說罷,兩人對視一眼便大笑起來,引的路人不禁停下來瞧瞧發生了什么,李承宗拉著盧稟初說道:“揚靈啊,你可知道今年的霞官節與往常有何不同?”
盧稟初一掌將其推開,不耐煩的轉身說道:“快說,要是就為了這個喊我出來,我可回去睡覺了。本以為你是想喊我去喝花酒,看來啊,兄弟感情淡了啊!”
李承宗跟在后面嘴角微微上揚,得意的說道:“誒,今天可是霞官節,好看的可全有人約了,怎么你想和老鴇喝嗎?今年槿鄢王府可是重新舉辦了拾遺會,其中還多了一項,叫舊史考論。據說是澤元第一才子呂彥希,呂老先生親自操辦的?!?/p>
盧稟初擺了擺手,冷冷的說道:“這與我何干?”
李承宗連忙拉住盧稟初的袖子:“你不是想知道你母親的事嗎,呂先生以前可是槿鄢王張道人的翰林修篆。張道人所有事情都和他商議,他不可能不知道。最后的魁首可是有機會和老先生面談,再者,論與人舌辯,你誰出其右啊?!?/p>
盧稟初撇了撇嘴,滿臉的無所謂,一邊揮手一邊加快了步伐,絲毫不在意的樣子。
李承宗邊咋舌搖頭邊停下了腳步,一臉戲謔的看著盧稟初的背影,默默轉身,大聲的說道:“這家伙,還是這樣子,害。本來還想跟他共品一下醉仙居的珍藏醉仙春,哎。沒辦法,啊。”
“砰!”
李承宗大驚,只見肩膀突然有手拍來,轉頭便看到盧稟初不知何時搭了過來,滿臉賤笑的盯著他。“早說嘛,有好酒還不早說,咱就知道德安你一直惦記著兄弟。”
李承宗嫌棄的推開盧稟初:“誒!你小子別老是突然冒出來嚇人。而且呀,咱盧爺兒要回去睡覺,這酒啊,咱,可喝不成一點。”
盧稟初拉著李承宗便走“話怎么這樣說,要知道我是真心想跟我親愛的德安兄去醉仙居吃飯滴。你看我肚子都在說實話。”隨后便對著肚子指了指,響起了幾聲咕嚕。
“好,好好好。好事全叫你受著唄。”李承宗笑著擺了擺手,畢竟他這個發小一直便是這么個德行。
“話說聽聞你家里人都特別長壽,快講講你家都是怎么保養的,是不是有什么仙家方訣。”李承宗賤兮兮的笑著,時不時還看向遠處的橋:“喲,那邊就是前些日子英雄救美的地方吧?話說你能不能把你的胡子頭發留出來,看著跟陰陽人一樣?!?/p>
盧稟初一臉氣怒,差點要出手打人:“?。抗方惺裁??你小子找抽是不是?你以為我是真心想管的嗎?”
“那你快講講你的仙法吧?!崩畛凶谒坪醺胙幽暌鎵郏拔叶伎靻柫四憬炅?,快說吧?!?/p>
盧稟初極其不耐煩的說道:“混小子,這話能是在大街上亂講的嗎?”
李承宗雙手靠著頭,無趣的說道:“你瞧瞧這大街上哪有人,不想說就不說唄,全是你的借口罷了?!?/p>
盧稟初搖了搖頭,戲謔的看著李承宗說道:“怎么,你也對‘元機’感興趣?!?/p>
李承宗瞪大了雙眼:“怎么?原來是靠那個?那你勾搭小姑娘的本是不會也是…?”
“@#%??,我何時勾搭過小姑娘,我可是救人心切,大義凜然。”盧稟初搖了搖頭,嘴角抽搐著,似乎還想再罵些難聽的,但還是留了口:“我不跟你講也是好事,哪天走大街上你要是被人亂刀砍死可不怪我?!?/p>
李承宗樂呵呵的笑著說道:“砍死我?這不有你嗎?咱盧爺那些仙術道法,殺些賊寇,那豈不是談笑之間。”
李承宗抬起頭看向天空,悠悠的飛鳥伴隨著散漫的浮云,在蒼穹之中風而動。
“現在雖然安穩了許多,但如此荒涼真的讓人看著難受啊。想當年咱們就算是逃難到槿鄢的那時候,這里也可謂是車水馬龍了,現在別說人了,這路邊的煤氣燈也全不知道叫誰拆去了,世道炎涼??!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p>
說罷李承宗意志堅定的說道:“要是咱當皇帝了,一定會讓百姓富足?!?/p>
盧稟初摳了摳鼻子,賤兮兮的說道:“等你當皇帝,我倒是真的可以考慮一下羽化登仙了,我就是天下神皇?!笨弁暌荒樇樾Φ某畛凶诘姆较驈椚ァ?/p>
李承宗一把將盧稟初抓來,摟著脖子小說講道:“身后怕是有人在跟著。”
“槿鄢王的人?!北R稟初將李承宗一把推開,毫不在意的高聲喊道,連李承宗也被嚇了一跳。
“畢竟死了的勛貴,總比活著的有用?!北R稟初將頭一側,只見一道身影從角落閃過。
“所以今晚的拾遺會,你到底去不去?!崩畛凶谒坪跻彩撬究找姂T了這種情形,頓了頓認真的問道,“好歹這也是我托人幫你打聽的。”
盧稟初沒回答只是敷衍的說著飯食的事。二人一路走到醉仙居門口,剛要進去,只聽身后有人喊道:“盧爺兒!李爺兒!小的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