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心、四十五歲,年輕時曾進京趕考數次落榜。
后回到北境從私塾的教書先生做起,卻培養出了如今朝堂中數位少壯派官員。
如此戰績自然會被北境上層關注,于是破格提拔,將他納入了天戈院學府中,自此開始有了官方身份,也算是小小的平步青云。
只是此人性格十足清高,只認院規,不認上級,難以避免的被分到了蒙堂。
所謂蒙堂,就是剛入學孩子啟蒙的地方,最苦最累最難管不說,這天戈院里權貴子弟又占了大多數,時常就需要更高層級的院方院士們出面調和。
好在他名聲在外,也堪堪算得上北境這重武輕文大環境里的知名儒士,都是為了孩子好,再加上帶出的學生成績不錯,所以才沒被一腳踢出天戈院。
上級也曾苦口婆心的勸,他也試圖改進,近兩年被磨平了不少棱角,但人對人的第一印象總是像滴在衣服上的油花頑固難洗,所以晉升職位這種事情自然與他無緣。
昨日世子入學,若是按以往他的賞罰規矩,殿下連續兩次堂上睡覺,簡直目無尊長,第二次就絕不是罰站,而是要拿戒尺敲手板了。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所以只是罰了又站,詢問了聲可知錯,知錯便算。
俗語有云,一再二不再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可今兒殿下又睡著了!
這次程立心當真忍無可忍了,直接停了課,把世子喚醒后,叫去了隔壁先生們用的教習間。
無課的房內先生們一見睡眼惺忪的世子,就知道...
但紛紛見禮:“參見殿下!”
趙乘風連忙:“先生們免禮,免禮,在這里我只是學子,不用每次見面都見禮,麻煩死了。”
高高瘦瘦的程立心本來氣不打一出來,一聽一看間,無奈嘆氣,此時是站也不好站,坐也不好坐。
倒是世子體貼,見其他先生們鳥獸群三但沒散多遠,全部聚集在了門口窗沿處,將教習間徹底留給了兩人,他就道:“先生您坐。”
程立心:“……”終究還是覺得自己站理,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只是不待他發問,趙乘風就撓了撓頭又道:“先生,我知錯了...”
程立心一肚子話被這一句憋了回來。
眼前這位身份太過尊貴,是自天戈院建院以來最尊貴的一位。
他犯錯按理說無論任何先生來,膽子最大的也就敢走個過場,私下還得千恩萬謝的哄著。
但程立心絕不會那樣做,可偏偏世子又不拿身不拿架,認錯態度積極良好,就是一犯再犯。
他能說什么?
只能繃個臉道:“錯在何處?”
趙乘風一臉懊悔::“錯在堂上睡覺,知錯再錯,屬實罪加一等!”
程立心:“……”
他能看出世子殿下是真的知錯,不是作偽,但這就更難辦...
于是只能:“既知錯,為何一錯再錯?”
趙乘風皺著眉略一思索:“可能是學生難得放松,也有可能是朗朗讀書聲太過悅耳,當然必須要說的一點是...”
“是甚?”
“可能對學生來說啟蒙堂的知識有一點點幼稚了...”
聽不進去課,是趙乘風思考過后的最大的問題,也是他認為導致自己實在忍不住睡覺的罪魁禍首,此時直言,但也知不太友好,聲調漸低。
程立心聞言挑眉,之前他的感覺太難受,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礙于世子尊貴身份,又說不得碰不得,此時這句話可著實觸碰到了他的專業領域,他問道:“幼稚,好,既如此,不如在下考校殿下一番?”
此言一出,教習間外一片驚呼,其中有人抬起手指:“你大膽!”
間內二人卻置若罔聞,趙乘風態度依然良好:“可考,可考,但先生叫我乘風便好。”
不理世子殿下如此禮賢下士,不理間外同僚們的眼神,程立心道:“好,乘風,我且問你《地官》言'五家為比',《書子》卻載'五家為軌',二者孰是?“
此言一出,當即間外有人呵斥:“程立心這哪是蒙堂知識,你竟敢刻意刁難殿下!”
程立心這次終于側頭,回復了這位同僚:“殿下既言蒙堂知識幼稚,想來家學淵源,自是要考些超越蒙堂之識。”
“你!”
趙乘風連忙擺手,示意安靜,從容回答道:“《昭禮》乃理想官制,《書子》實記周法。考古曾出'子禾子釜',其容積恰合五家共耕之需,可證'軌'為周制特稱,'比'乃昭制通名。“
程立心聞言不驚,鎮北王府什么地方,殿下既敢口出狂言,自會有些真材實料。
他隨手一拿起一排桌上竹簡,問了個更過分的問題:“《圣人家語·七十二弟子解》言'澹臺滅明南游至江',然《史記·弟子列傳》無此載,爾謂此章真偽?”
趙乘風略一思索:“注本《家語》已疑為偽書。今考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其'君子南面'之說與澹臺子羽'行不由徑'相契,可知大昭成國前時確有澹臺氏南傳儒學,然細節或經昭人增飾。”
間外教習們聞言無人不驚,有人甚至拍手叫好,為世子加油鼓勁。
倒是程立心不忙不慌,繼續考校。
趙乘風自幼看書極多,又愛思考,再加不斷爆體后,記憶力方面也遠超常人,竟是做到了對答如流。
于是,兩人一問一答間,由于速度太過,有了些唇槍齒劍互不相讓的意思,倒是本來漸漸劍拔弩張的氣氛竟漸漸消解。
這主要源于世子回答時雖快,但語調平和。
連續答題后,程立心也不自覺的面容緩和了不少,語調之中沒了針鋒之意。
如此這般一炷香的時間后,程立心對世子學識已有認知,老臉不再嚴肅,竟出現了些許快意:“最后一個問題,《易》云'形而上者謂之道',然《庸》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豈非道兼形上形下?”
趙乘風回:“譬如硯臺:石質為器(形下),發墨之理為道(形上)。《庸》所謂'不離',正謂道器一體,如墨存石中。”
程立心拍案,實在忍不住又問了句:“妙喻!若以此解《系辭》'仁者見之謂之仁',當如何?”
間外有人喊道:“臭不要臉,不是說最后一個問題?怎么又問!”
趙乘風卻一笑:“猶觀此硯:匠人見其雕工(仁),商賈計其價值(智),各得一端,而全體自在。“
程立心品其意,竟不覺搖頭擊掌,引得間外此時已經圍滿的人群也跟其動作。
掌聲間歇后,他道:“蒙堂所講之識如此看來對殿下卻有些幼稚了,乘風你卻有堂上小憩資格。”
趙乘風卻否定:“先生莫要妄語,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學生若非控制不住,自是不會再睡的。”
程立心聞言心中感慨所致晃起了頭。
完全明白世子殿下此番并非刻意擺弄,只是有理說理,也知錯認錯,認得規矩,不拿身份壓人不說,還如此平易近人,再加上身負學識...
不得不說,北境后繼有人,程先生此時老懷安慰。
“既如此,我們就按規矩走。”
“如此甚好。”
言罷二人起身,在一片矚目之下回到了蒙堂之外。
程立心自是回堂授課。
趙乘風則站在了堂外,按規矩自然就是受罰。
于是搖鈴再響,世子殿下又成了天戈院一景。
有學院師兄遠遠高呼:“殿下,咋又出來站著了,是院里風景好嗎?”
饒是趙乘風兩世為人,被三次罰站終究小臉有點掛不住,他雙手一攤,氣急但不敗壞:“春困懂嗎?春困!”
那師兄哈哈一笑:“殿下,不瞞你說,我不止春困,還秋乏、夏盹、冬眠。”
堂歇間這天戈院上下樓閣,書廊中的眾學子們聞言,樂不可支者有,感同身受者也存,一時間歡聲笑語,氣氛好不融洽。
倒是身后搖鈴聲響并未歇的身后蒙堂此時傳來了程立心的怒喝。
不知是誰犯了錯,也不知事情原委,只聞得先生恨鐵不成鋼的一句:
“你看看人家趙乘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