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往國公府投遞的請帖,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沈墨珩從不關心。
偏偏阮槿這份,剛巧送在他回府時,被他聽到了。
帖子薄薄一張,卻與尋常燙金灑紅的請柬不同。
素白宣紙,邊緣以淡青絹帛滾邊,不繡花鳥,只壓了一道極淺的云紋暗痕,觸手微涼,似浸過藥汁,透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苦艾香。
上書:
【懸壺濟世,仁心為本】
杏林醫館,七月初一開市
恭請沈國公蒞臨,賜福鎮邪
落款:阮槿
沈墨珩指腹摩挲過紙面,忽地一頓。
這字,倒是出乎意料。
阮槿二字寫得極工整,橫平豎直,筆鋒卻藏了三分凌厲,尤其收尾那一捺,如刀裁雪,全無閨閣女子的娟秀。
“字跟人倒是很像。”沈墨珩嗤笑。
“這不是云州路上,咱們救下的姑娘嗎?”身旁的親衛問,“爺,去嗎?”
“不去。”沈墨珩冷笑一聲,將帖子重新擲回案上。
可那苦艾混著當歸的味道,卻纏在他指尖,許久未散。
阮槿安頓好醫館瑣事,回到阮府,被告知家中來貴客,讓她去慈安堂。
剛到門前,就聽到飛揚跋扈女聲:“二嫂!槿兒真是被抱錯的野種?我可沒有這樣卑賤的侄女兒,平白惹人笑話!往后你這當娘的,改訓誡時就訓誡,切不可心慈手軟,省得日后給家里蒙羞……”
然后是錢氏無奈的嘆息:“養母難當,她現在脾氣大,我可管不了,勸小姑待會遇上她,千萬好言好語,那孩子現在,哎……”
“她還敢騎在我頭上?”那人叫囂更厲害,“母親!二嫂!你們太心軟,小樹不修不直溜,看我待會兒怎么收拾她!”
葛嬤嬤見到阮槿走近,忙稟告:“大姑娘來了。”
阮槿跨過門檻進屋。
連日來事情多,小到醫館陳設,大到人員聘用,藥材采購,無一不費心。
好在有云織和她兄長幫忙,不至于累得腳不沾地,氣色看起來竟比原先剛回府更好些。
窈窈立在門前,一襲淡柳色軟煙羅襦裙,衣袂不過兩層,卻因織了暗紋銀絲,行動間便泛出流水般的清光,腰間束著月白紗質束腰,松松系作蝴蝶式樣,更顯身段如新抽的嫩竹。
夏日炎炎,她偏揀了最素凈的穿搭,隱約可見腕間一對翡翠鐲子,那綠意倒比衣裳更鮮活三分。
不是刻意的打扮,卻比精心幾個時辰的裝扮更讓人挪不開眼。
“見過祖母、母親,見過姑母。”阮槿一一行禮,然后徑直找地方坐下歇腳。
被喚作姑母的婦人,名為阮安寧,是阮歸鴻的妹妹,老夫人唯一的女兒。
她還在見到阮槿的震驚中沒回過神,每回見到阮槿這張臉,她都氣為何她的女兒生不出這樣的好容貌,不想三年不見,阮槿姿容更絕,比上一回見更加驚艷。
如果說三年前的阮槿,空有阮家嫡女的名號,卻軟弱拘謹上不得臺面,如今的阮槿則完全褪去稚氣未脫,儼然成了落落大方的京城貴女!
錢氏笑著對阮槿說:“槿兒回來啦,醫館的事忙得如何了?”
提到醫館,不知觸到阮安寧哪根神經:“你在打理醫館?一個女孩家,不好好待在深閨繡花,成日拋頭露臉,不怕丟了阮家臉面嗎?”
阮槿抿了口茶,神色淡淡也不看她:“家中無人能撐起祖父留下的醫館,我自當盡力,至于給家中丟臉……姑母好像比我更有話語權。”
“你!”
阮安寧氣了個倒仰。
“姑母三天兩頭回娘家,這回又是因為什么?”阮槿吐出唇邊發澀的茶葉,終于舍得給阮安寧一個眼神,“是銀錢短了,還是與姑父又吵架了?”
阮安寧氣死了,三年沒見,死丫頭嘴怎么這么厲害了?分明從前就是個好拿捏的受氣包!
“槿姐兒,我可是你長輩?”
阮槿唇角勾起嘲諷的笑:“是嗎?我剛在門口還聽到,小姑跟大伙兒說‘我可沒有這樣卑賤的侄女兒,平白惹人笑話!’,剛還罵我野種,怎么轉頭充起長輩來了?上趕著當野種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阮安寧臉色時青時白:“你聽錯了,我沒說過這話!就是說了,也是事實!”
一個農女飛上枝頭,真以為自己是鳳凰了?她就是罵了又如何?
“說沒說過,你心里清楚,”阮槿撥動耳邊垂發,漫不經心道,“既然姑母不認我,那以后見了面,我就不行禮問安了,祖母和母親給我做個見證,是阮安寧自己要求的。”
“誰稀罕!”阮安寧被氣得不行,脫口而出,“我有親侄女,比你強千百倍!”
錢氏出來拱火:“槿兒,休要胡說!你姑母心直口快,非要胡攪蠻纏就是你的過錯了!”
“母親這些話,我聽得耳朵都生繭子了,如果喊我來是見阮安寧,人我見過了,還有事,先走了。”
阮槿說完,留下一屋子呆愣的人,頭也不回走了。
阮安寧本想拿阮槿開刀,為回府樹立威信,沒想到被罵了個體無完膚,委屈地撲到老夫人懷里:“母親!你看她,她敢當著您的面羞辱我!哪有半點將您放在眼里!”
換做從前,老夫人肯定要發火,斥責阮槿沒教養,可現在,她自己都被阮槿明嘲熱諷不知多少回,家里誰沒在她手下吃過敗仗,安慰起女兒顯得力不從心。
“你二嫂剛說了,讓你注意言辭,她現在就是個炮仗,不點都自燃,惹她干嘛!”
女兒回來她當然高興,但也知道這主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這次回來又想干什么?還把孩子們也帶回來了,你不會真要跟女婿和離吧?”
阮安寧:“……”
她是府上的大姑姐,回趟娘家就非得有事嗎?
若不是她出嫁早,這么好的宅子也該有她一份,娘家飛黃騰達,還不許外嫁女沾光嗎?
“女兒是想您了,孩子們也想祖母。”阮安寧喃喃。
老夫人:“近日家中事多,你有話別藏著掖著,現在不說,以后也別說。”
阮安寧急得撒起嬌來:“母親……我是有事想求一求母親,銜羽過了年十七了,當初您說把她許配給楠兒親上加親的,您可別忘了。”
錢氏喝茶的動作一頓,眉眼閃過一絲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