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室特有的陳舊紙張氣味混雜著塵埃,在江臨風鼻尖縈繞。
他指尖拂過那份泛黃的復印件,目光死死釘在《一九九六年雷達站移交地方資產清冊》的某一欄上。
打印的宋體字旁,一道刺目的紅筆筆跡劃破了時間的寧靜,將“通信主控室設備”幾個字粗暴地勾銷。
旁邊的備注龍飛鳳舞,卻字字清晰:“已損毀,無回收價值”。
損毀?
江臨風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什么樣的損毀,能讓價值不菲的軍用級通信設備變得一文不值?
這更像是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宣告。
他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傳來周志明略帶沙啞的聲音:“小江?又有什么老古董的麻煩事找到我這個老頭子了?”
“周叔,您記不記得九六年雷達站撤編移交的事?”江臨風開門見山,“我想找一份當年的備用線路圖,就是那種可能因為不夠正式,沒有歸進最終檔案的草圖。”
“九六年……太久了,”周志明在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記憶的故紙堆里翻找,“那會兒亂糟糟的,很多東西都是一邊撤一邊銷毀。備用圖紙?誰還管那個。我?guī)湍阏艺野桑郧拔矣袀€柜子,專門放些雜七雜八的圖,不知道還在不在。”
等待的時間不算長,卻足夠江臨風在腦中將線索重新梳理一遍。
半小時后,周志明的電話回了過來,聲音里透著一絲興奮:“嘿,你小子運氣真不錯!我從一堆老《無線電》雜志底下翻出來個牛皮紙袋,里面真有張手繪的草圖,畫的就是雷達站的信號布局。不過……”
“不過什么?”江臨風的心提了起來。
“圖紙邊緣有行小字,鉛筆寫的,都快磨沒了。”周志明在那頭念道,“‘丙寅年三月,老吳來借過這圖。’丙寅年,就是1986年。老吳……我想起來了,是吳守業(yè)!他那時候還在所里,說要搞個什么業(yè)余無線電研究,整天搗鼓那些舊零件。”
吳守業(yè)!
江臨風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所有迷霧。
原來早在十年前,吳守業(yè)不僅知道這個即將廢棄的雷達站,甚至親自來研究過它的線路圖。
那些看似零散的“代聽節(jié)點”,其背后真正的連接方式瞬間清晰起來——它們根本不是簡單的民用線路串聯(lián),而是通過廢棄雷達站殘存的軍用頻段,構建了一個跨區(qū)域的隱秘竊聽網絡!
這個猜想太大膽,也太駭人。
江臨風需要證據,一個能將這一切釘死的鐵證。
他掛斷電話,立刻找到了錢鳳儀。
“夜探雷達站?江臨風你瘋了?”錢鳳儀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那是軍事禁區(qū),就算廢棄了也一樣,被發(fā)現我們倆都得寫檢查。”
“所以才需要你,”江臨風的語氣異常堅定,“我們以‘治安巡查,排查安全隱患’的名義,向分局申請一張臨時通行令。我們不走正門,保安看不到。后山有處塌方,我勘查過,形成了一道裂縫,足夠一個人鉆進去。鳳儀,這是唯一的機會,如果我的推測是真的,我們面對的可能是一個經營了十幾年的犯罪網絡。”
錢鳳儀盯著江臨風的眼睛看了足足一分鐘,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跟你搭檔準沒好事。通行令我去想辦法,但說好了,只探查,有危險立刻撤。”
當晚,月色被烏云遮蔽,山風呼嘯。
兩人借著手電的微光,深一腳淺一腳地繞到雷達站后山。
那道裂縫果然如江臨風所說,隱藏在一人多高的雜草叢后,黑洞洞的,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鉆過裂縫,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撲面而來。
站內死寂一片,只有風穿過破損窗戶時發(fā)出的嗚咽聲。
他們直奔主控室。
巨大的控制臺如同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靜靜地趴在房間中央,屏幕早已被拆走,只留下一個個空洞的方框。
江臨風沒有理會控制臺,而是徑直走到墻角,撬開一塊活動地板。
手電光下,一捆捆粗大的同軸電纜赫然出現在眼前,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這些電纜并未被完全拆除。
他拿出工具,小心地剪下一小段,剝開外層的絕緣皮,露出了里面的接口。
“看這里,”他壓低聲音對錢鳳儀說,“這個接口標準,和我們在幾個‘代聽節(jié)點’發(fā)現的非標線路完全一致。”他說著,撥通了孫玉花的電話,開了免提并調至最低音量。
“玉花,我需要你遠程指導一下。”
“頭兒?你那邊怎么那么安靜?”孫玉花的聲音帶著一絲睡意。
“別問,聽我說。我找到一段疑似目標的電纜,需要提取屏蔽層的樣本。具體步驟?”
在孫玉花的遠程指導下,江臨風小心翼翼地刮取了電纜銅質屏蔽層上一些微不可察的銹跡,封裝進證物袋。
他對著電話描述了樣本的顏色和狀態(tài)。
電話那頭的孫玉花沉默了幾秒,聲音陡然變得嚴肅:“頭兒,如果你的描述沒錯,這銅銹里可能含有微量的鎵元素。這是九十年代軍用高頻通信線纜為了防潮和抗干擾,特有的一種合金材料。成本很高,民用系統(tǒng)里我從沒見過。”
江臨風的心臟重重一跳。找到了!這就是確鑿的物理證據!
他掛斷電話,目光重新投向那座巨大的主控臺。
他繞到控制臺背面,手電光束來回掃視。
突然,光斑停住了。
在布滿灰塵的金屬背板上,有一排用黑色記號筆寫下的數字,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依舊可以辨認:“3-7-11-15-18”。
這串數字與他們之前掌握的幾個“代聽節(jié)點”的編號驚人地吻合!
“鳳儀,守住門口,任何人靠近都立刻通知我。”江臨風的聲音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從工具包里拿出一把平頭螺絲刀,開始費力地撬動控制臺一塊用于檢修的內層蓋板。
蓋板銹得很死,每一次發(fā)力,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都在空曠的房間里激起回響。
終于,隨著“嘎吱”一聲悶響,蓋板被撬開一道縫。
江臨風將手電探進去,在一堆糾纏的線纜和布滿蛛網的電路板中,看到了一塊不起眼的、略微銹蝕的EEPROM芯片。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芯片,仿佛捧著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回到市局,已經是后半夜。
周志明被江臨風一個電話從被窩里拽了出來,睡眼惺忪地看著那塊小小的芯片,嘴里嘟囔著“就知道你小子半夜找我沒好事”,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慢。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臺老掉牙的讀碼器,吹掉上面的灰,接上電源。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調試和讀取,一行綠色的“DATA RECOVERED”終于出現在了屏幕上。
周志明將數據導出,轉換成音頻格式。
點擊播放,一陣混雜著電流雜音的聲音從音箱里傳出。
那不是音樂,也不是對話,而是一段循環(huán)播放的音頻頭。
幾個不同的聲音,男女老少都有,用一種近乎機械的語調,念出一個個名字:“陳建國”、“王秀蘭”、“李阿水”、“林阿強”……
就在江臨風皺眉思索時,他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聲音背景里一絲極不尋常的、微弱的節(jié)奏。
“周叔,把背景噪音分離出來,放大!”
經過降噪和放大處理,那微弱的節(jié)奏變得清晰起來——是摩斯電碼!
滴、答、滴滴……江臨風立刻拿過紙筆,飛速記錄、破譯。
幾分鐘后,一行字出現在他的筆記本上:“火柴標記,三響為證,丙寅年始,未結者十七。”
謎底非但沒有揭開,反而引出了更大的謎團。
江臨風不敢怠慢,立刻將芯片的全部內容加密,上傳至市局物證中心的服務器,同時連夜撰寫了一份《關于雷達站通信殘留與積案關聯(lián)的初步報告》,發(fā)給了常遠達。
天亮時分,常遠達的回復郵件抵達:“證據鏈尚不完整,但性質特殊,可啟動‘冷案線索交叉驗證’內部流程。注意保密,等我通知。”
得到階段性的許可,江臨風稍稍松了口氣。
他重新打開那段詭異的音頻,準備進行聲紋比對。
當聽到那個女聲念出“林阿強”三個字時,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那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發(fā)音方式,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軟糯的腔調——是珠城口音。
這口音他太熟悉了。
孫玉花的母親就是珠城人,孫玉花偶爾也會不自覺地帶出這樣的口音。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江臨風心中一閃而過。
他盯著屏幕,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把這個發(fā)現立刻告知孫玉花。
他將那段女聲的聲紋片段單獨截取出來,存進一個加密文件夾,命名為“待溯源”。
夜色再次降臨,江臨風心中的不安卻愈發(fā)強烈。
他無法安坐,驅車獨自返回了清明橋村。
在楊小滿的幫助下,他將之前安裝在村口的信號轉發(fā)器進行了緊急升級,改裝成雙頻接收模式,一個頻道鎖定漁村的常規(guī)節(jié)點信號,另一個則直接對準了雷達山的方向,嘗試捕捉任何可能存在的殘余主頻信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設備靜默無聲。
凌晨三點,正當江臨風困意上涌時,接收器上的指示燈突然瘋狂閃爍起來,喇叭里發(fā)出一陣刺啦聲后,一個無比清晰的播報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庚午-5,李阿水,潮退了。”
聲音沉穩(wěn)而冷漠,但江臨風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這個信號并非來自漁村的任何一個轉發(fā)節(jié)點,而是直接從雷達站的主頻段發(fā)出!
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顯示的信號源方向和強度,手指懸在錄音鍵上,一動不動。
這意味著,那套他以為早已沉寂的系統(tǒng),那套被標注為“已損毀”的設備,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從未真正斷電。
窗外,山風驟然變得凌厲,吹得值班室的鐵皮屋頂劇烈震響,發(fā)出“哐、哐、哐”的巨大聲響,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巨人,正在用整個山崗,向他敲擊著致命的摩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