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滿發來的破譯文件在電腦屏幕上靜靜地躺著,像一串串沉默的密碼。
江臨風的指尖在煙灰缸里捻滅了第三根煙,嗆人的煙霧和深夜辦公室里凝滯的空氣混在一起,反而讓他的頭腦愈發清醒。
多段來自不同頻道的殘缺信號,經過楊小滿的技術還原,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規律性。
“丙寅年”、“火柴”、“三響”。
這幾個詞像幽靈一樣,在雜亂無章的電流噪音中反復閃現。
起初,江臨風也以為是信號串擾造成的偶然重合,但當“丙寅”這個精確的干支紀年詞與具體的物證“火柴”以及特征“三響”捆綁出現超過三次后,偶然性便不復存在。
這不是噪音,這是一套嚴謹的編碼體系,一套被遺忘了二十多年的語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墻角那個蒙塵的舊工具箱上,那是吳守業留下的。
一種強烈的直覺驅使他走過去,打開銹跡斑斑的搭扣。
箱子里還是那些熟悉的電工工具,烙鐵、萬用表、一卷卷顏色各異的電線。
江臨風耐心地將它們一一取出,手指在箱底的鐵皮上反復摩挲。
果然,在箱子底部右側的邊緣,他摸到了一絲極不明顯的縫隙。
他用一把薄刃螺絲刀小心地撬開,一塊與箱底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的夾層擋板被掀了起來。
夾層里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本巴掌大小的硬殼筆記本,封面是深藍色的,已經褪色發白。
江臨風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扉頁。
一行剛勁有力的鋼筆字映入眼簾,字跡因年代久遠而微微暈開,卻依舊清晰可辨:“代聽節點命名規則——以案發年干支為序,以物證特征為標?!?/p>
那一瞬間,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江臨風腦中所有的迷霧。
丙寅年,一九八六年。
火柴,三響。
他猛地沖回辦公桌,從堆積如山的舊案卷宗里翻找。
很快,一份編號為“榕城刑偵(1986)-0414”的卷宗被他抽了出來。
案情摘要:一九八六年四月十四日,清明節后,清明橋下一家南貨店老板被發現死于店內,死因是后腦遭鈍器重擊。
現場沒有找到兇器,唯一的線索是一盒散落在死者身邊的“海鷗”牌火柴,其中有三根火柴頭被劃過,但沒有點燃,留下了三道平行的黑色擦痕。
“丙寅-3”,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
江臨風的手指微微顫抖,他終于明白了。
吳守業口中的“第十八站”,根本不是什么廣播站的序列號,而是他親手建立的第十八座無名墓碑,第十八起未結命案的代號。
這本筆記本只是鑰匙,要打開整座迷宮,他還需要一張地圖。
吳守業在隊里孑然一身,唯一的摯友,只有那位一同從郵電系統轉業的老同事,李春來。
第二天清晨,江臨風叩響了李春來家那扇斑駁的木門。
老人透過門縫警惕地打量著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拒人**里之外的冷漠。
無論江臨風如何解釋,他都只是擺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不認識”、“不知道”。
就在江臨風幾乎要放棄時,他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了吳守業那枚邊緣已經磨損的舊工牌,遞了過去。
看到工牌上“吳守業”三個字,李春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悲傷,有懷念,也有一絲恐懼。
他沉默地拉開門,將江臨風讓進昏暗的屋子。
“老吳……他是個瘋子,也是個圣人?!崩畲簛淼穆曇羯硢〉孟癖簧凹埬ミ^,“他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在我這兒待了一宿。他燒了整整大半本冊子,火光映得他滿臉都是淚?!崩先祟D了頓,仿佛在回憶那天的火光,“他說,有些名字,是刻在骨頭上的,火都帶不走?!?/p>
說著,李春來顫巍巍地從一個上鎖的木箱里取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泛黃圖紙。
那是一張手繪的榕城及周邊地區的廣播線路圖,但與官方版本不同的是,上面用紅藍兩種顏色的筆,額外標注了七條蜿蜒曲折的“非標線路”。
這些線路像毛細血管一樣,延伸到城市的各個角落,而每一個分支的末端,都有一個節點,旁邊用極其微小的字跡標注著代號。
“甲子-9”、“丙寅-3”、“戊辰-7”……
江臨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丙寅-3”,它所在的位置,正是當年清明橋南貨店的舊址。
他立刻對照著腦海中的積案檔案,每一個代號都精準地對應著一起塵封多年的懸案。
甲子年(1984年),第九起,現場遺留了九枚不完整的指紋。
戊辰年(1988年),第七起,死者是家中第七個孩子……
“這些代號,為什么是這樣命名的?”江臨風追問。
李春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窗外纏繞交錯的電線。
“老吳說,死人不會說話,但電流會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掙扎,都會在周圍的電磁環境里留下獨一無二的痕跡。他想把這些痕跡存下來,通過廣播網,日復一日地播放出去。他說,那不是噪音,那是死者最后的吶喊。”
帶著這張承載了無數冤魂的地圖,江臨風直接敲開了支隊長常遠達的辦公室。
他沒有過多鋪墊,將筆記本和圖紙攤在常遠達面前,將自己的發現和推論和盤托出。
常遠達的表情從最初的驚訝,到中途的凝重,最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沒有像江臨風預想的那樣斥責他異想天開,而是拉開抽屜,從最底層取出一份已經發黃的牛皮紙文件袋,上面印著“內部通報”四個紅字。
“一九九八年,”常遠達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吳守業向省廳提交過一份《關于利用現有廣播網絡建立命案物證電磁信號數據庫的建議》。他認為,很多微弱的物理證據會隨時間消逝,但它們在案發瞬間產生的電磁信號可以被捕捉和保存。廳里的專家組給出的批復是四個字:‘不切實際’。”
常遠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那份通報推到江臨風面前。
“我們都以為他放棄了,以為他瘋了。現在看來,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他不是瘋子,他是看透了有些案子,憑我們當時的技術和手段,注定是破不了的??砂缸涌梢苑獯?,真相不能蒙塵,總得有人替那些死者守夜。”
江臨風的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
他鄭重地說道:“常隊,我請求重啟‘十七個未完成的指紋’系列案卷。我們不能再把它們當成獨立的個案,必須以吳守得的‘代聽節點’為線索,重新進行排序和關聯分析。”
常遠達的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目光銳利地審視著江臨風,良久,他才緩緩點頭:“可以。但是,你要向我證明,你找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瘋子執拗的浪漫,而是一條能把兇手釘死的證據鏈。”
得到許可后,江臨風立刻聯合了技術隊的錢鳳儀,開始了對這些“代聽節點”的實地走訪。
他們首先去往了地圖上標注最遠的一個點,位于粵西沿海的一個偏僻漁村,代號“庚午-5”。
漁村里,海風腥咸。
在一個老舊的廣播喇叭下,他們真的捕捉到了那段微弱而固執的信號。
經過處理,一段單調的女聲循環播放著:“李阿水,潮退了,回家吃飯?!?/p>
村里的老人告訴他們,李阿水是村里的漁民,一九九零年(庚午年)出海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被認定為海上失蹤。
他的妻子不相信他死了,三十多年來,風雨無阻,每天都會在門口擺上一雙干凈的拖鞋,對著大海喊他回家。
而那個廣播,是十多年前一個自稱是郵電局來維修線路的怪人幫忙裝的,說是能讓李阿水在海上也聽到。
錢鳳儀敏銳地察覺到了線索。
她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暗中調取了當年李阿水失蹤案的卷宗。
卷宗里提到,當年負責出海搜救的,是一艘私人的漁船,船主姓王。
順著這條線索,錢鳳儀很快查到,當年那個船主的兒子王強,如今已是市電力公司下屬一家工程公司的項目負責人。
而最關鍵的是,近期榕城周邊多段被定義為“廢棄線路”的“非標線路”拆除工程,正是由他的工程隊負責。
一個試圖抹去吳守業留下的“聲音墳墓”的人,與其中一座“墳墓”的“墓主”有著深刻的聯系,這絕非巧合。
江臨風制定了一個簡單的計劃。
他以咨詢線路改造為由,拜訪了王強的辦公室。
在王強熱情地為他倒水時,江臨風借勢用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看似不經意地握住了辦公室的黃銅門把手,將上面清晰的指紋拓印了下來。
回到市局的物證中心,江臨風第一時間將采集到的指紋與“庚午-5”號案,也就是李阿水失蹤案現場——他失蹤前停靠的船塢邊一個廢棄油桶上發現的煙盒上,提取到的那枚殘缺指紋,進行了初步比對。
系統發出“滴”的一聲輕響,屏幕上,兩枚指紋的特征點,吻合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二。
第一個缺口,被撕開了。
深夜,物證中心燈火通明。
江臨風站在巨大的電子地圖前,將十七起案件的案發地點一一標注上去。
當最后一個紅點亮起時,他整個人如遭電擊般僵在原地。
這十七個點,并非雜亂無章地分布在榕城各處。
如果將它們按案發時間的先后順序連接起來,它們竟構成了一個巨大而規整的螺旋!
螺旋的線條從城市外圍開始,一圈一圈,精準地向內收縮,而所有線條最終指向的中心,是位于城市東郊的一座廢棄雷達站。
他立刻調取了這座雷達站的衛星圖和歷史資料。
資料顯示,該雷達站曾為軍用設施,直到一九九六年才正式移交地方管理。
而在當年的移交記錄中,有一行不起眼的備注:“部分技術檔案及設備清單因交接倉促,存在遺失情況?!?/p>
江臨風翻開吳守業那本藍色封面的筆記本,在“而風,從不替沉默者撒謊”這第四行字的下方,他拿起筆,用盡全身的力氣,寫下了第五行字:“原來名單本身,就是最后一個指紋。”
窗外,夜風呼嘯而起,吹得物證中心老舊的鐵皮窗框嗡嗡作響,像是在回應一個即將被完全揭開的、橫跨了三十多年的巨大閉環。
江臨風的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上那份關于雷達站的簡報,大腦飛速運轉。
檔案遺失,設備清單……他需要看到最原始的記錄,看到一九九六年移交時,那份哪怕是殘缺的《資產清冊》復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