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風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懸停了片刻,視頻里,陳默的鏡頭掃過一片龜裂的土地,那是西北無人區邊緣的干涸河床,曾經安放著那臺老式收音機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風聲呼嘯,卷起沙塵,像一曲蒼涼的挽歌。
鏡頭最后定格在一塊新換的木牌上,上面用刻刀劃出幾個歪歪扭扭卻力道十足的字:“線通了,謝謝。”
視頻下方,是陳默發來的一行附言:“當地的牧民說,前些天有個干瘦的老頭在這里搭了個帳篷,誰也不理,就對著一臺報廢的車載電臺鼓搗了三天三夜。走的時候,電臺修好了,他把一臺小收音機和一盒磁帶送給了牧民家那個放羊的小孩。”
一種熟悉的預感,如同電流般竄過江臨風的脊背。
他幾乎是立刻撥通了金小霜的內線,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小霜,陳默會把磁帶的編號發過來,你立刻進數據庫比對,查所有跟吳守業有關的物證記錄,特別是他早年使用的設備型號。”
金小霜的效率一如既往地高,不到十分鐘,電話就回了過來,她的聲音里透著一絲震驚:“頭兒,編號是ZB-18-7704。這個系列……和我們在吳守業舊物里發現的那幾盤空白磁帶完全一致,是他八十年代在無線電廠工作時,專門用來測試短波信號穩定性的特制磁帶。”
江臨風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吳守業那張布滿溝壑的臉。
他看見的不再是一個執拗的老人,而是一個在廣袤大地上奔走的孤獨信使。
從東南的清明橋村,到西北的無人區,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站一站地重新連接那些被遺忘的角落,試圖將他那張脆弱而堅韌的“聲音網絡”,從一個城市的記憶,擴展成一張覆蓋全國的地圖。
這不再是十七個聲音的故事,吳守業的目標,遠比他想象的要宏大。
就在他被這個推斷震撼得有些失神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趙婉華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復雜的神情,既有如釋重負,也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
她將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江臨風桌上,封皮上印著省廳的紅色抬頭。
“批下來了,”她言簡意賅,“你們的‘聲音檔案’項目,被正式批準為‘歷史案件信息補償機制’的試點項目。經費和編制都解決了。”
江臨風心中一喜,這無疑是巨大的肯定。
但沒等他開口,趙婉華就用手指點了點文件中的某一條款,語氣沉了下來:“但是,有前提條件。批復里明確要求,所有信息采集和傳輸設備,必須統一使用公安系統內部的標準制式,并且在指定的服務器上進行數據備份。最關鍵的一條是,嚴禁私自架設任何形式的發射節點。”
江臨風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
這句話,無異于宣判了“聲音網絡”的死刑。
標準制式意味著那些老舊的、非標的收音機將徹底失效;禁止私設發射節點,則意味著吳守業和楊小滿辛苦建立起來的中繼系統必須被拆除。
合乎規定,網絡就會瞬間斷裂,那些散落在各地的聲音將再次歸于沉寂。
可若是違反規定,整個團隊,包括剛剛給了他們支持的趙婉華,都將被牽連,背上違規操作的處分。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調的微風聲在盤旋。
許久,趙婉華向前探了探身子,壓低了聲音,那聲音輕得仿佛一碰即碎:“臨風,規定是死的,但事情可以變通。項目里有‘歷史資料數字化’這一項,我可以幫你把那些錄音數據,以‘內部專案教學資料’的名義進行歸檔和轉換。這樣,數據本身就合法了。但是……發射……”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深邃,“總得有人‘自愿’去做這件事,而且,必須是體制外的人。”
說完,她從文件夾的夾層里抽出一張薄薄的紙,輕輕推到江臨風面前。
那是一份匿名的技術方案,詳細規劃了如何利用民用調頻和業余無線電頻段,搭建一個低功率、高隱蔽性的信號轉播系統。
方案的署名欄是空白的,但那遒勁有力的筆跡,那種在橫折撇捺間透出的固執,江臨風再熟悉不過——那是吳守業的字。
老人似乎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天,連應對的棋子都提前備好了。
當晚,一場突如其來的雷暴讓整個清明橋村片區陷入了停電。
就在江臨風對著那份技術方案一籌莫展時,他的手機在黑暗中驟然亮起,是楊小滿打來的,聲音因為奔跑而氣喘吁吁:“江隊!不好了!不,是太好了!你快來!老吳……老吳留下的那個中繼房,燈亮了!”
江臨風心頭一凜,抓起車鑰匙就沖了出去。
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村子后山那間不起眼的小屋時,發現門虛掩著,一道微弱的光從門縫里透出。
推開門,屋內的景象讓他愣住了。
原本雜亂的房間被收拾得井井有條。
吳守業那套老舊的設備旁,多了一套全新的、結構緊湊的微型自動錄音系統。
幾根電線從窗戶伸出去,連接著屋頂一塊小小的太陽能板和蓄電池,即便在全村停電的夜晚,這里依然是信息流轉的心臟。
一臺筆記本電腦安靜地運行著,屏幕上顯示著一個自動化的程序界面。
硬盤指示燈不知疲倦地閃爍,旁邊的文件夾里,赫然存放著十七段全新的錄音文件。
江臨風點開一個,里面傳來一段帶著濃重膠東口音的方言,一個蒼老的女聲在斷斷續續地講述:“俺沒忘,那年冬天,俺兄弟就是在那條河邊不見的……”他接連點開幾個,內容各不相同,來自天南海北,但主題只有一個:“我沒忘。”
更讓他震驚的是,這套系統被設定為每天凌晨定時啟動,向七個老舊的無線電頻段發送一段極短的喚醒信號,像是在不知疲倦地呼喚著沉睡的同伴。
在程序代碼的最后,江臨風找到了一行注釋,簡單得像一句囑托:
“接線人:小滿,別關。”
江臨風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還帶著稚氣的年輕人。
楊小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低聲說:“這些設備,是我用學校實訓基地的零件拼的。老吳走之前,給了我一張單子,說總有一天用得上。他說,有些燈,不能滅。”
原來,吳守業在踏上那條孤獨的“串聯”之路前,早已為這個網絡物色好了新的守護者和接班人。
而楊小滿,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職校生,已經悄無聲息地利用他所學的知識,將吳守業的理想,從一個手工作坊,升級成了一個可以自我維持的、不知疲倦的系統。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將要行走在一條官方默許、民間執行的灰色鋼絲上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到訪了。
常遠達,那位已經退居二線的老領導,在一個午后,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在了他們臨時成立的項目組辦公室。
所有人都緊張地站了起來,以為是來問責的。
常遠達卻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坐下。
他沒有說一句多余的客套話,只是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個黑色的U盤,放在了江臨風面前。
“省廳要‘標準化’,那就按標準來。”他的聲音平靜而有力,“但有些東西,不能一刀切。”
江臨風不解地將U-盤插入電腦,屏幕上立刻彈出一張詳盡的電子地圖。
那竟是整個省內所有廢棄的廣播電視中繼站、微波站和氣象哨的分布圖,其中有三十七個節點被用紅點清晰地標注了出來,并附有詳細的設備殘存情況和信號覆蓋范圍分析。
這些站點早已被時代淘汰,靜靜地在山頂或荒野中生銹,卻依然是官方登記在冊的資產。
常遠達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只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有些線,剪了,就太可惜了。”
江臨風瞬間明白了。
這位老領導,用他自己的方式,為他們鋪設了第三條路。
他沒有直接對抗規定,而是以退為進,默許并提供了一種“雙軌并行”的可能——明面上,他們使用標準設備,建立合規的“歷史案件信息補償機制”;暗地里,吳守業留下的民間網絡,可以利用這些被遺忘的官方節點,獲得半合法的“軀體”,繼續生長。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接力。
一個月后,“十七案”正式歸檔。
在厚厚的結案報告最后一頁,江臨風親手寫下了結語:“真相不止于破案,更在于不讓任何人徹底沉默。”
在小型的內部歸檔儀式上,楊小滿帶著一絲靦腆的笑容,送來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臺由老式熊貓收音機改裝的設備,外殼被重新打磨過,上面用漂亮的字體刻著三個字:“第十八站”。
江臨風接過這臺沉甸甸的收音機,能感受到制作者掌心的溫度。
他下意識地按下了播放鍵,預想中的沙沙聲或者人聲都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晰、規律、富有節奏的“滴滴答答”聲。
是摩斯電碼。
金小霜幾乎是立刻湊了過來,側耳傾聽,手指在桌上飛快地敲擊著,同步翻譯。
幾秒鐘后,她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著江臨風,一字一頓地念出那段訊息的內容:“下一任,自便。”
江臨風先是一怔,隨即釋然地笑了。
這是吳守業留給他的最后一道謎題,也是一份徹底的授權書。
他沒有指定方向,沒有下達命令,只是將開啟下一站的鑰匙,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將那臺刻著“第十八站”的收音機帶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沒有將它鎖進證物柜,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靠窗的窗臺上。
窗外,傍晚的風正從城市的高樓間穿行而過,吹得檐角的一塊舊鐵皮來回晃動,發出一聲聲輕微而固執的聲響,像一聲聲從未停歇的報站,也像一個即將被再次撥響的號碼,在等待著新的回音。
收音機安靜地立在那里,沉默著,仿佛一個巨大的秘密,正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