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閣的地牢像條蟄伏在山腹里的蛇,終年被潮濕的黑暗包裹。
云澈曾跟著李老來過一次,那時只覺得陰森,此刻站在甬道入口,才真正感受到那股沁骨的寒意——不是冬雪的冷,是帶著鐵銹和腐肉氣息的濕冷,順著靴底往上爬,纏得人骨頭縫都發疼。
石階被不知多少人的腳印磨得光滑,邊緣長滿了暗綠色的青苔,有些地方還滲著黏膩的黑水,踩上去“咕嘰”作響。石壁上每隔丈許掛著盞油燈,燈芯裹著層黑灰,火苗有氣無力地跳動,將李老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像個張牙舞爪的鬼魅。
“篤、篤、篤——”
竹杖敲擊石階的聲音在甬道里反復回蕩,帶著種詭異的韻律,像在給即將上演的戲文敲著前奏。李老走得很慢,灰布道袍的下擺掃過石階,沾了不少青苔,他卻渾然不覺,眼睛半瞇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深處的囚室門口,銀色鎖鏈在油燈下泛著冷光。
沈硯就靠在玄鐵牢門內側的石壁上,雙腿伸直,腳踝處的鎖鏈拖在地上,形成道淺淺的劃痕。他穿的還是那件灰布衫,只是此刻更破了,右肩的口子裂到腰際,露出的皮膚上,青黑色的魔紋像退潮的潮水般縮成細細的線,卻依舊頑固地趴在骨頭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的頭發黏在汗濕的額頭上,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眼白布滿血絲,瞳孔卻黯淡得像蒙了層灰。聽到腳步聲,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把臉往石壁的陰影里又埋了埋,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縫里的濕泥。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突然攥住了他,他佝僂著背,咳得肩膀發抖,每咳一聲,鎖骨處的鎖鏈就“嘩啦”響一下,符文的金光隨之亮起,刺得他皮膚泛起層細密的紅疹。
“感覺怎么樣?”
李老站在牢門外,竹杖輕輕點了點地面。玄鐵牢門上的清心符文被這動靜驚動,瞬間亮起淡淡的金光,像層流動的水膜,將沈硯籠罩其中。金光過處,他皮膚上的魔紋痛苦地扭曲起來,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滋滋”聲。
沈硯咳完,用袖子胡亂抹了把嘴,袖口的黑泥混著血絲,在蒼白的臉上畫出道猙獰的痕跡。他還是沒抬頭,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死不了。”
昨天鎖鏈第一次爆發靈力時,他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那股力量像無數根針,順著琵琶骨往經脈里鉆,丹田處空蕩蕩的,連一絲靈力都聚不起來,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疼得他在地上打滾,冷汗浸透了衣衫,直到今天早上才勉強緩過勁來。
“蝕心魔氣霸道得很。”李老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像在說一件尋常事,他抬手摸了摸牢門上的符文,指尖的靈力讓金光又亮了幾分,“清心陣只能壓制,去不了根。你丹田那點舊傷……”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沈硯微微起伏的小腹處,那里的衣衫比別處更臟,隱約能看出塊深色的印記——是一年前在雪城,被影閣殺手的掌風掃中的地方。
“……本就沒好利索,現在又被魔氣蝕了經脈,再拖個把月,這條胳膊怕是都要廢了。”
沈硯的肩膀猛地一顫,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他終于抬起頭,露出的那只眼睛里閃過一絲戾氣,快得像流星:“廢了就廢了,與你何干?”
李老沒接他的話,只是從袖中摸出個小玉瓶。那瓶子是羊脂玉做的,在油燈下泛著溫潤的光,瓶身上刻著朵簡單的靈芝紋。他隔著牢門遞過去,玉瓶穿過金光時,符文突然劇烈地閃爍了幾下,發出“嗡”的輕響。
“這里面是‘回氣丹’,用三株凝露草煉的,能補補你虧空的靈力。”李老的聲音放軟了些,帶著點長輩對晚輩的關切,“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換作是我,拼了命護著的朋友步步高升,自己卻困在雜役房,連塊像樣的療傷藥都買不起,也會不甘。”
“你想說什么?”沈硯的聲音陡然變冷,手指死死攥住了膝蓋上的破布,指節泛白。
李老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他手腕的鎖鏈上。符文的金光恰好照在他右手背上——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條褪色的蚯蚓,是一年前在雪城,為了給云澈撿掉進雪堆的劍穗,被冰棱劃的。
“我想說,這世道本就不公。”李老的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扎進沈硯的耳朵,“有人天生就是鴻蒙青禾體,剛入學院就被長老捧著,青禾修真院的保送名額唾手可得;有人拼了命在雪地里替人擋掌風,斷了三根肋骨,最后卻只能靠啃凍麥餅過活,連修煉都要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笑話。”
他往前湊了湊,竹杖輕輕敲了敲牢門:“云澈能有今天,真的全靠他自己?若不是你在雪城替他擋那記‘碎心掌’,他早就成了影閣的刀下鬼,哪還有機會去聚仙樓喝慶功酒?”
沈硯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胸口劇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可他呢?”李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點刻意煽動的尖銳,“他去聚仙樓時,想過給你帶塊赤焰狐肉嗎?他教外門弟子練劍時,想過你還在礦洞里清淤,被蝕骨蟻咬得滿手是傷嗎?他穿著內門的月白勁裝風光時,想過你連件像樣的棉襖都買不起嗎?”
“閉嘴!”沈硯突然咆哮起來,猛地撲到牢門上,雙手死死抓住玄鐵欄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符文的金光灼得他手心冒煙,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你懂什么!”
“我不懂?”李老笑了,笑聲在狹小的甬道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我看著你從雪城回來,拖著半條命去雜役房報到;看著你為了攢靈石買療傷藥,去接最苦最累的礦洞清淤任務;看著你偷偷躲在演武場角落練劍,被外門弟子嘲笑也不吭聲……你以為這些我都不知道?”
沈硯的身體僵住了,抓著欄桿的手慢慢松開,眼底的戾氣像被戳破的氣球,一點點癟下去,只剩下濃重的疲憊和茫然。
李老趁機將玉瓶放在牢門外的石臺上,瓶身的靈芝紋在燈光下若隱隱現:“那枚黑色晶石,你以為真是普通的礦渣?”
沈硯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警惕。
“那是三百年前礦洞慘案的遺物,”李老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貼著牢門說的,“里面藏著蝕心魔主的一縷殘魂。當年我親手封了礦洞,本想永絕后患,沒想到三百年后,竟被你這小家伙挖了出來。”
他看著沈硯震驚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你能引動它,說明你我有緣。其實……魔氣未必是壞事。”
“你什么意思?”沈硯的聲音發顫,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意思就是,”李老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沈硯胸口的位置,“只要你能掌控它,別說聚氣七層,就算是凝元境、靈韻境,也指日可待。到時候,誰還敢笑話你是雜役出身?誰還敢無視你的存在?”
他的聲音像帶著魔力,每個字都鉆進沈硯的心里,勾起他最深的渴望——被尊重,被看見,不再是那個需要仰望別人的影子。
沈硯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里映著牢門外那瓶回氣丹,還有李老那雙看似溫和,實則藏著瘋狂的眼睛。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你在靜心閣好好養著。”李老把玉瓶往他面前推了推,“想通了就告訴我。”他轉身往回走,竹杖敲擊石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等你想通了,我教你如何掌控魔氣。到時候,你想要的公平,想要的尊重,都能靠自己拿回來。”
沈硯呆呆地看著那瓶回氣丹,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疤痕。雪城的寒風、礦洞的黑暗、聚仙樓的燈火、云澈的笑臉……無數畫面在他腦海里閃過,最后都定格成李老那句“靠自己拿回來”。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快要觸到玉瓶時,又猛地縮了回來,像是被燙到。可看著牢門上閃爍的符文,感受著丹田處那股空空的疼,眼底的迷茫漸漸被一絲瘋狂的火焰取代。
甬道盡頭,李老停下腳步。
陰影里站著個高大的身影,穿著件黑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的手背上,爬著和沈硯相似的魔紋。
“看好他。”李老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威嚴,冷得像地牢里的冰,“別讓任何人靠近,尤其是……云澈。”
陰影里的人微微頷首,發出一個沉悶的聲音,像石頭摩擦:“是,主人。”
竹杖聲漸漸遠去,地牢又恢復了死寂,只剩下油燈跳動的噼啪聲,和沈硯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他終于抓起了那瓶回氣丹,玉瓶的溫潤貼著掌心,卻暖不了他那顆早已被寒意浸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