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坪修真院的外門演武場是塊約莫十畝地的沙地,午后的日頭正烈,陽光把沙粒曬得發燙,踩上去能透過草鞋烙著腳心。場邊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投下大片陰涼,十幾個外門弟子正擠在樹蔭下擦汗,手里的木劍、鐵劍隨意靠在樹干上,劍身在光線下晃出零碎的光斑。
云澈穿過演武場邊緣的石階時,鞋底碾過碎石的輕響驚動了樹下的弟子。最先抬頭的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她手里正纏著劍穗,見云澈走來,慌忙把線頭往嘴里一咬,騰出手來行禮:“云澈師兄!”
這一聲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蕩開漣漪。擠在樹蔭下的弟子們紛紛站直,手里的布巾、水壺忙亂地往懷里塞,參差不齊的行禮聲混著蟬鳴,倒也熱鬧:“云澈師兄!”“師兄今天教新招嗎?”
石磊扛著他那柄磨得發亮的鐵劍,從人群里擠出來,劍刃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他往沙地上啐了口唾沫,抹了把臉上的汗:“云澈哥,你可算來了!我跟你說,這‘劈’式我練了三天,總覺得靈力卡在肘彎處過不去,你看——”他說著就挽起袖子,右臂肌肉鼓鼓的,猛地往下一劈,鐵劍帶起的風把地上的沙粒卷得亂飛,“就這兒,總覺得有股子蠻力泄不出去!”
蘇云站在石磊身后半步,手里捧著個藍布封面的小本本,封面上繡著朵簡單的青禾——是她自己繡的,說是方便記劍譜要點。見云澈看過來,她把本本往懷里攏了攏,耳尖泛起淡淡的紅:“師兄,我上次記的‘刺式’要點,有幾處不太明白……”她說話時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本本邊緣的線頭。
云澈走到場中央,沙粒在腳下微微下陷。他解開腰間的劍穗,青禾劍被陽光鍍上一層暖金,劍身上的紋路清晰可見——那是用靈泉水磨了百遍才有的光澤。“今天不教新招。”他抬手握住劍柄,手腕輕輕一轉,青禾劍“噌”地出鞘,劍尖斜指地面,“先練‘刺式’。”
周圍的弟子們都安靜下來,連蟬鳴似乎都低了幾分。
“很多人覺得刺式簡單,不過是直來直去。”云澈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其實不然。”他雙腳分開與肩同寬,吸氣時丹田微微起伏,再吐氣時,手腕輕顫,青禾劍突然向前刺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劍尖甚至沒帶起多少風,可落在沙地上時,卻精準地刺出個半寸深的小洞,洞壁光滑得像被打磨過。更奇的是,劍尖周圍的沙粒沒有飛濺,反而隨著劍勢微微下陷,形成一圈極淡的波紋。
“看見沒?”云澈收劍回鞘,指尖劃過劍脊,“靈力要從丹田起,順著經脈走手腕,過指尖,最后凝聚在劍尖,就像春苗破土,看著慢,實則每一分力氣都用在根上。你們總想著快,反而把靈力憋在了半路。”
他走到那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面前,見她握劍的手緊得發白,便道:“放松手腕。”他輕輕握住小姑娘的手,引導著她抬臂、出劍,“感受靈力像水流一樣,從胳膊肘往手腕淌……對,別攥那么緊,劍是手的延伸,不是累贅。”
小姑娘的臉瞬間紅透,鼻尖滲出細汗,卻咬著唇不敢分心,直到劍尖穩穩地刺在沙地上,才松了口氣,小聲道:“謝、謝謝師兄。”
演武場上漸漸響起整齊的揮劍聲。“唰——唰——”木劍、鐵劍刺入沙地的聲音此起彼伏,混著弟子們的喘息,倒也有了幾分章法。云澈來回走動著,時而停下糾正某個弟子的站姿,時而握住別人的手腕引導靈力,陽光落在他肩上,把影子拉得很長。
就在這時,場邊突然傳來一陣爭執,把整齊的揮劍聲攪得七零八落。
“滾遠點!別在這兒礙眼!”一個高個弟子正用胳膊肘推搡著什么人,他是外門弟子里資質不錯的,仗著自己快突破聚氣三層,平日里總愛欺負人。“外門授劍是你能看的?也不瞧瞧自己那鬼樣子,一身窮酸氣,別污了這演武場!”
云澈皺了皺眉,走了過去。
被推搡的是沈硯。
他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就站在演武場邊緣的老槐樹下,那里的陽光被樹葉剪得支離破碎,正好落在他身上。他穿著件洗得發灰的短褂,領口破了個洞,露出的鎖骨處皮膚泛著點青黑。手里攥著根磨得光滑的木劍,劍刃處有好幾處裂紋,顯然用了很久,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虎口處的皮膚青得發黑,像是被什么東西灼過。
聽見高個弟子的話,沈硯猛地抬起頭,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露出的眼睛里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像兩團快要燃盡的火星。眼底閃過一絲戾氣,那戾氣濃得幾乎要溢出來,可只一瞬,又被他死死壓了下去,嘴角往下撇了撇,轉身就要走。
“等等。”云澈喊住他。
沈硯的腳步頓住了,肩膀微微聳了聳,卻沒回頭。
“演武場是學院的地,誰都能來。”云澈的目光掃過高個弟子,“想學就留下,沒人能趕你走。”
高個弟子撇了撇嘴,還想說什么,被云澈冷冷一瞥,把話咽了回去,悻悻地嘟囔:“留下?他看得懂嗎?我看他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別是中了什么邪,到時候傳染給咱們……”
沈硯的背僵了僵,攥著木劍的手更緊了,指節“咔咔”作響。他終究沒留下,也沒再看云澈一眼,快步走出了演武場。木劍的末端在沙地上拖出一道淺淺的痕跡,像條沒人在意的尾巴,很快就被風吹來的沙粒填滿了。
“師兄,別理他。”石磊湊過來,鐵劍往地上一頓,“那沈硯最近怪得很,總躲在礦洞附近,上次我見他半夜還在礦洞口轉悠,眼睛亮得嚇人。”
蘇云也走了過來,把小本本翻開,指著其中一頁:“我聽雜役房的姐妹說,他最近總用靈石換‘凝血散’,好像身上傷得厲害……”
云澈沒說話,只是望著沈硯消失的方向。剛才沈硯抬頭的瞬間,他看得真切——那不是普通的紅血絲,而是氣血逆行的征兆,眼白深處甚至泛著點青黑,像是被陰寒之氣浸過。還有他握木劍的姿勢,手指關節突出得不正常,虎口的青黑已經結了層硬痂,分明是魔氣侵蝕的跡象。
傍晚的授劍結束時,夕陽把演武場染成了橘紅色。弟子們三三兩兩地離開,石磊還在纏著云澈問“劈式”的訣竅,蘇云則收拾著散落的木劍,把它們整齊地靠在槐樹下。
“云澈哥。”蘇云忽然走到云澈面前,遞過來一個巴掌大的布包,布包用細麻繩捆著,上面還系著個小小的青禾結,“這是我新做的‘清心符’,用晨露調的朱砂,比上次的效果好點。”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布包,“剛才見沈師兄……好像心神不寧的樣子,或許這個能幫上忙。”
布包很輕,里面的符紙沙沙作響。云澈接過布包,指尖觸到蘇云的指腹,她的指尖帶著點朱砂的涼意,還有常年畫符留下的薄繭。“謝謝你,蘇云。”他把布包揣進懷里,“我給他送去。”
蘇云點點頭,又叮囑道:“他若是不肯收……就算了吧,別惹他生氣。”她總覺得沈硯最近像只炸毛的貓,碰不得。
沈硯住的雜役房在修真院最偏僻的西北角,離著還有半里地,就能聞到一股潮濕的霉味。那是一排低矮的土房,墻皮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面的黃土,窗戶上糊著的紙破了好幾個洞,風一吹就“嘩啦啦”響。
云澈剛走到土房附近,就聽見一陣摔東西的聲音,“哐當”一聲脆響,像是瓷碗碎了,緊接著是壓抑的痛呼,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他快步走過去,沈硯住的那間土房沒關門,虛掩著的門被風吹得來回晃。云澈推開門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讓他皺緊了眉頭。
屋里很暗,只有從破窗洞透進來的一點夕陽,勉強照亮了角落。沈硯正蜷縮在墻角,背靠著冰冷的土墻,雙手死死按著左臂,指縫間滲出黑紅的血,滴落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喘息聲,像頭受傷的野獸。
他面前的木桌翻倒在地,桌上的粗瓷碗碎成了好幾片,里面的米粥撒了一地,米粒混著幾滴黑色的血,看著格外刺眼。墻角堆著幾件破舊的衣服,上面沾著黑泥和血漬,還有個空了的藥瓶,瓶身上寫著“凝血散”。
“你怎么樣?”云澈蹲下身,想去扶他的肩膀。
“別碰我!”沈硯猛地揮開他的手,力道大得驚人,云澈的手背被他指甲劃了道血痕。他抬起頭,夕陽的光正好落在他臉上,能清晰地看見他眼底泛著的淡淡青黑,像兩團化不開的墨,“我沒事……就是練劍累了,歇歇就好。”
他的左臂衣袖不知被什么撕開了,露出的胳膊上,青黑色的紋路已經蔓延到了肩膀,那些紋路比迷霧森林里那個弟子手背上的深得多,像一條條活著的小蛇,在皮膚下游走,偶爾還會微微隆起,看得人頭皮發麻。
云澈的心里一沉。這不是普通的傷勢,是魔氣入骨的征兆。聚氣期的修士若是被魔氣纏上,輕則經脈盡斷,重則心智錯亂,淪為魔修的傀儡。
“沈硯,你看著我。”云澈的聲音沉了下來,目光緊緊鎖住他的眼睛,“你體內的不是靈力,是魔氣。那東西在啃你的經脈,吸你的生機,再練下去,你會沒命的!”
“魔氣?”沈硯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凄厲得像指甲刮過玻璃,“你說這是魔氣?云澈,你憑什么說這話?”他猛地抬起頭,眼底的青黑更濃了,“你生來就是上品靈根,進學院就被長老看中,走到哪兒都有人捧著,你懂什么?你知道在雜役房被人欺負的滋味嗎?你知道三年后被驅逐出去,只能在妖獸堆里撿命的日子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哭腔,又帶著不甘:“我沒有退路!停下?停下我就能像你一樣?有青禾劍,有朋友,有長老撐腰?我告訴你,這是我的機緣!是它讓我三個月從聚氣三層突破到四層,是它讓那些以前欺負我的人怕我!你憑什么讓我停下?”
他猛地從懷里掏出那枚黑色晶石,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妖異的青光,一股陰戾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云澈懷里的清心符突然發燙,那是符紙對魔氣的感應。
“你看!”沈硯把晶石舉到云澈面前,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這是我的機緣!你不懂!你永遠都不懂!”
云澈看著那枚晶石,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就是這東西,散發著和礦洞、和受傷弟子、和沈硯身上一模一樣的陰邪氣息。
“把它扔了。”云澈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現在扔了,我帶你去找溫子然,他或許有辦法逼出你體內的魔氣。”
“扔了?”沈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尖叫起來,“我不扔!誰也別想讓我扔了它!”他猛地抓起墻角的木劍,用盡全身力氣往云澈身上刺去,眼神里滿是瘋狂,“你就是見不得我好!你滾!滾出我的屋子!”
木劍沒有開刃,又被他用得毫無章法,云澈輕易就側身躲開了。木劍刺在墻上,“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沈硯看著手里的斷劍,突然愣住了,身體晃了晃,像是脫了力。
云澈看著他因為激動而不斷顫抖的身體,看著那些青黑紋路在他皮膚上快速游走,甚至爬上了他的脖頸,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沒用。被魔氣纏上的人,心智本就會受到影響,沈硯心里的不甘和嫉妒,早已被魔氣放大了無數倍。
他把懷里的布包放在地上,布包上的青禾結在昏暗里泛著點微光:“這里面是清心符,你若是覺得心神不寧,就貼上。”他頓了頓,聲音放輕了些,“礦洞深處的東西邪性很重,那晶石只是它的一點氣息,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土房。
剛走出沒兩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刺啦”的聲響,是符紙被撕碎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壓抑的嗚咽,像困獸在絕望中嘶吼,又像是終于繃不住的哭泣。
云澈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
走出雜役房區域時,天色已經暗透了。修真院上空的晚霞被夜幕取代,星星開始在天上閃爍,遠處內門的竹樓亮起了燈火,溫暖而明亮。
云澈抬頭望著那些燈火,心里卻沉甸甸的。他知道,沈硯已經被那黑色晶石里的魔氣纏死了,就像掉進了泥沼,越是掙扎,陷得越深。
而這一切的源頭,那座廢棄礦洞深處,到底藏著什么?是殘留的魔器,還是更可怕的存在?
晚風吹過,帶著雜役房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魔氣,云澈握緊了手里的青禾劍,劍身在夜色里泛著冷光。他有種預感,那座礦洞,遲早會出事。而沈硯,或許就是第一個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