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道目光聚焦下，王鐵山坦然擦了擦手，在眾人簇擁中，爬上了駕駛座。

周鐵牛默默走到嶄新的發動機旁，布滿老繭和傷疤的大手，輕輕地撫上冰涼的引擎外殼。

不像摸機器，倒像貼著失散多年的老戰友胸膛，聽那顆沉寂的心，是否重新搏動。

整個世界，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王鐵山深深吸了口氣，回頭望向周鐵牛和馬援朝。

視線一碰，堅如磐石。

他伸出手，將那枚冰冷鑰匙，“咔噠”插進鎖孔，緩緩轉動！

“滋…滋……”

電流聲細微如蚊，卻揪緊了所有人的心！

“突…突突突！”

幾下沉悶有力的啟動爆響后，引擎沒有像過去那樣，噴出幾聲臨終的喘息便歸死寂。

而是——

猛地一震！

緊接著！

“轟——！轟！轟隆隆——！”

低沉！雄渾！帶著爆炸般的力量感！那咆哮節律精準，挑不出一絲瑕疵！

那不是病人膏肓的呻吟！是充滿力量、宣告新生的怒吼！仿佛一頭沉眠三載的草原雄獅，霍然睜眼，向天地發出威嚴的長嘯！

整個車間，連同腳下大地，都在那磅礴韻律中微微顫抖！

“動了！天爺！它真動了！”

短暫的死寂被瞬間撕碎！

“成了！王師傅神了！”

“老伙計活了！我們的老伙計活了！”

工人們激動地嘶吼，擁抱，蹦跳！

好些老機修工，熱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淌下。

王鐵山穩穩控住方向，駕駛這頭徹底蘇醒的鋼鐵巨獸，緩緩駛出車間。不似過去三年趴窩的病秧子，倒像披掛全新戰甲，重踏征途的鐵血將軍！

“斯大林-80”雄渾的身姿碾過周鐵牛面前時，這個火爆如雷、一輩子難服人的前坦克兵，再也壓不住胸膛里翻滾的熱流。

身體，比腦子更快！

“啪！”

雙腿并攏，腰桿挺得筆直！如同當年面對閱兵首長！

他朝著駕駛座上那年輕得有些過分的身影，抬起右手，敬了一個刻進骨子里的、充滿無上敬意的軍禮！

敬的，是那神鬼難測的手藝！

敬的，更是那獨挽狂瀾的擔當！那敢造奇跡的魂！

馬援朝更是等不及，一個箭步跳上還在行進中的拖拉機！震耳欲聾的轟鳴里，他大手狠狠拍著王鐵山的肩膀，聲嘶力竭地吼：

“好小子！夠勁！你是我農場的寶！是大英雄！”

場長的臉，此刻亮得像綻開的葵花。

“走！跟老子回辦公室！”他聲音壓低了點，帶著磨牙的狠勁，“現在‘老伙計’醒了……正好把那些躲在暗處嗡嗡叫的蒼蠅，拍成渣！”

“走！回我辦公室！”

馬援朝場長洪亮的嗓門裹著火星味兒，硬生生壓過引擎的咆哮。

“既然老伙計醒了，那幫不知死活在背后嗡嗡亂飛的蒼蠅，也該狠狠拍一拍了！”

場長辦公室里，先前的喜慶蕩然無存，空氣凝滯得嗆人。

王鐵山、馬援朝、王政委圍桌而坐。

桌上擺著份新鮮出爐的口供，白紙黑字摁著紅手印——是內鬼劉小三親筆招認的。

保衛科長腰板筆直地匯報：“場長，政委。劉小三撂了。一個月前在縣城，花十塊錢買通他的，是個臉上帶刀疤的男人。我們對照過，確認就是縣里有名那混混頭子，刀疤強。”

“這個刀疤強，是縣革委會張副主任的兒子，張大彪手下最得力的狗腿子。”

條條線索，都明晃晃地戳在張家父子身上。

“好！好一個張愛國！”

馬援朝額頭青筋暴跳：“兒子在外橫行霸道，當爹的就在背后遞刀子！公報私仇，濫用職權，手都敢往軍墾農場里伸！他想干什么？要造反嗎？！”

他氣得眼珠泛紅，猛地站起來就要抓電話：“不成！我今天就得把電話打到縣委！我倒要親口問問周書記，他張愛國眼里還有沒有黨性原則！還有沒有王法！”

“老馬！冷靜！”

一直沉默的王政委急忙起身攔住。

作為政委，他考慮得深，也更熟悉那些彎彎繞繞的門道。

“場長，別沖動！”

王政委按住馬援朝握電話的手腕，眉頭緊鎖，“劉小三是抓著，口供也有，可你想過沒有？”

“劉小三只認得刀疤強，刀疤強認張大彪。可有哪一根線，能直接拽到張愛國身上嗎？”

“現在就捅上去？張愛國兩手一攤，把事全推給他兒子和混混，來個一問三不知！到時候，他非但能脫身，甚至反咬一口，說咱們借點私人摩擦搞政治誣告！咱們有理也要變沒理！”

這番話像兜頭一盆冷水，澆得馬援朝額頭青筋微微跳動。

他胸口劇烈起伏，那股火雖憋著，卻也明白王政委說得句句在理——沒有鐵證，想動一個縣革委會副主任？難如登天！

辦公室死一般沉寂。

憋屈的念頭啃噬著人心：難道就這么算了？難道眼睜睜等著那只黑手，隨時再捅他們一刀？

“咳。”一直沒開口的王鐵山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

他沒說硬拼，也沒提忍氣吞聲，只是不緊不慢地，拋出了一句：

“馬場長，王政委，我看，咱們根本不用告他。”

兩人目光瞬間聚焦到他臉上。

王鐵山端茶杯呷了一口，眼神清亮，條理分明地開口：“咱們，以軍墾農場的名義，給上面打份報告。”

“報告呢，就寫兩件事。”

“頭一件，就說，在農場領導的英明指揮下，全體職工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終于成功修復了蘇制‘斯大林-80’重型設備！”

“第二件事，放報告尾巴上，‘順便’提一筆。”

他刻意加重了“順便”二字：

“在本次事關重大的設備搶修過程中，我們意外發現，有身份不明之縣城社會人員，企圖通過金錢收買我場職工，蓄意破壞核心設備。此事性質極其惡劣，已超出一般生產事故范疇，極有可能涉及敵特破壞活動！為保障農場生產安全與軍墾系統內部純潔，懇請上級軍分區領導高度重視，協調縣相關部門對此事進行徹查嚴辦！”

話音落地，辦公室里靜得能聽見針尖落地的聲音。

馬援朝和王政委，這兩個摸爬滾打半輩子的老將，看著王鐵山的眼神，已只剩下震驚與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