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陣低沉綿長的“滋滋”聲，頑固地從桶底傳來。那聲音，不像是在淬煉鋼鐵，倒像是什么活物在貪婪地、均勻地吞噬著油里的力量。

縷縷青煙從漆黑的油面上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奇異的混合氣味，機油混著焦炭。

周鐵牛、老孫頭……所有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懸到嗓子眼，死死盯著那看似平靜的油桶。

一秒……兩秒……三秒……

王鐵山心里仿佛有個秒表在精準跳動。計算好的時間一到，他眼中精光爆閃，猛地低喝：

“起！”

鐵鉗閃電般提出！

那一剎那，所有人的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那枚片刻前還熾烈如火的齒輪，此刻通體籠罩著一層均勻、深邃的藍黑色，宛如深夜的星空！那是一種只有金屬經歷完美熱處理后，才會擁有的最內斂、最高貴的色澤！在車間昏黃的光線下，它如同一件蘊藏了無盡力量的神秘藝術品。

“這……這是什么色？跟咱們平時淬出來的灰白完全不一樣！”一個學徒失神地喃喃。

王鐵山沒應聲，把齒輪放到沙地上自然冷卻。片刻，才又用鉗子夾起那猶帶余溫的寶物，穩穩放在鐵砧上。

檢驗的時刻到了！

周鐵牛快步上前，遞來一把嶄新銼刀，刃口甚至帶著出廠時的防銹油。

這是最簡單粗暴的硬度測試！

王鐵山接過鋼銼，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對準齒輪側面一處非工作面，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劃！

“嘎——！”

刺耳的摩擦聲炸響！

眾人迫不及待地湊近。只見那藍黑的齒面上，只留下一道極淺的白痕！而嶄新的高碳鋼銼的尖端，竟被磨得發亮，甚至微微卷刃！

“好硬！”周鐵牛失聲驚呼。

成了！這硬度遠超眾人想象，竟比原裝的蘇聯齒輪還要強！

壓抑不住的驚嘆聲在車間爆開！

王鐵山卻抬手，壓下喧鬧。他深知，光硬不夠，沒有韌性，便是脆弱的玻璃。

接下來，測試韌性。

他把齒輪再次平穩置于鐵砧上。

這次，目光投向了老孫頭。

老孫頭默默上前，沒用平時的大錘，而是從墻上摘下了一把精修細活的小錘。他帶著前所未有的忐忑與激動，對著齒輪邊緣，輕輕地敲下一錘！

打了一輩子鐵，數萬次的敲擊，從未像今日這般心懸。

“叮——！”

一聲清脆悠揚、如古剎鐘鳴般的回響在車間蕩漾開來。那聲音，通透、綿長，飽含著金屬最蓬勃的生命力！

眾人死死盯著被敲擊的位置——毫發無傷！連一點白色的痕跡都沒有！

剛柔并濟！這才是真正的百煉精鋼！

“好鋼！好活啊！”

老孫頭再也抑制不住，“當啷”一聲扔了錘子，雙手顫抖著，無比珍重地捧起那尚有余溫的齒輪，仿佛托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淚水洶涌。

“打了一輩子鐵，跟火和鋼較勁一輩子！到今兒，今兒才算開眼！才知道啥叫真正的淬火神技！”

周鐵牛和機修工們再看向王鐵山的眼神，已然超越了對待“師傅”的范疇。那是凡人仰望神祇般的敬畏與崇拜！這個年輕人，又一次用他們無法理解的技藝，創造了不敢想象的奇跡！

面對這足以載入農場史冊的巨大成功，王鐵山臉上毫無倨傲之色。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筆記本——里面記錄著這幾天所有關鍵數據。他走到老淚縱橫的老孫頭面前，鄭重地將筆記本塞進那雙老繭遍布的手里。

“孫師傅，我只是給了方子。真正把這方子變成現實的，是您這雙浸透鐵魂的手。

“這本事，還得是您老傳給下面。”

“里頭記著煉鋼溫控、淬火時機、廢料添多少，您收著。往后咱農場這鍛打的根本，離不得您這樣老師傅，一點一點往下帶。”

這幾句話砸得老孫頭心里滾燙。那本子沉甸甸壓著手，王鐵山眼神沒半點虛的，最后那點距離也消了。老孫頭打心眼里認了這個能托付飯碗子的老小伙。這東西，是根基。

那齒輪總算做成了，沒得挑。

可終究還是個死物件。

新鮮勁兒過去，周鐵牛問出了壓箱底的問題，也是真家伙。

他望著王鐵山，眼巴巴帶著點藏起的擔憂：

“王師傅，活兒做得是真叫硬……可這玩意……扛不扛住‘老伙計’下死勁糟踐？安得上、轉得動，那才算咱們的最后一腳。”

“零件是造出來了，也完美得超乎想象……可這只是一個零件，能有用嗎？”

王鐵山瞥了眼周鐵牛那繃緊的興奮臉龐，只淡淡一笑：“脾氣暴不暴？裝上讓它自個兒叫喚兩聲，不就明白了？”

這斬釘截鐵的話，像滾燙的油，滋啦一下澆滅了周鐵牛最后那點猶疑。

“對！裝車試！”周鐵牛吼了一嗓子。

零件成了，整個機修班像灌了烈酒，憋屈勁兒一掃而空，人人眼里冒光，渾身是勁！在王鐵山喝令下，一場精密的總裝戰迅速打響。

周鐵牛和老孫頭，早死心塌地當了王鐵山的左右手，一個眼色，一個手勢，門兒清。年輕學徒們更把王鐵山當神供著，干活嗷嗷叫，一絲不茍。

拆解花了三天，摸索排查，處處小心。現在，王鐵山指揮若定，大伙兒心有靈犀，組裝速度何止快了一倍！

拆下的零件被洗得锃亮，又被一雙雙沾滿油污卻異常穩當的手，精準歸位。

每顆螺絲，都用扭力扳手恰到好處地緊固——不松垮，不傷螺紋。每個接口，涂上新密封膠，嚴絲合縫，絕不留病根兒。

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不到一天，那曾被大卸八塊的“斯大林-80”心臟，宣告新生！

決戰時刻，到了。

消息跟長了腿似的，農場工人們紛紛扔下手頭活計，從四面八方涌來，把偌大的車間圍得密不透風。個個伸長了脖子，臉上繃著緊張，眼里全是期盼。無數道目光聚焦下，王鐵山坦然擦了擦手，在眾人簇擁中，爬上了駕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