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培拉春天的晨霧還沒散盡,天極宮樞機(jī)院的議事廳里,檀香味混合著皮子的氣息,在穹頂?shù)紫麓蛑齼旱乇P旋。十二根楠木大柱子上,纏裹著龍紋和袋鼠圖騰交錯的錦緞,把滲進(jìn)來的晨光濾成了斑駁駁的金紅色。烏木大門上懸著塊嶄新的銅匾——“赤土同澤”,那是胡泉的手筆,上面的字,是李文淵昨夜和土著長老卡魯對飲完袋鼠血酒后,照著對方胸口刺青上的古語描下來的。此刻,銅匾底下冰涼的石階上,擠著三撥人影,各守一方,像是三股滾燙的、還沒來得及融合的鐵水,涇渭分明。
東頭那撥,土著議員卡魯盤腿坐著,一根黑檀木的長杖橫在膝頭。杖子頂端蹲著個袋鼠雕刻,奇特的是,袋鼠的肚皮里嵌著個古舊的銅齒輪,那意思大概是“土地和機(jī)器相依為命”。他身后立著七位部落長老,赤赭色的臉皮子上,涂抹著白色赭石的紋路,猛一看,像七道還沒熄滅的閃電。
西邊,華人商會會長周鶴年穿著一身月白的長衫,可袖口上沾著一片煤灰——那是昨天夜里他在臥龍崗煉鋼爐子邊熬了整宿留下的印記。他身后十二個商人打扮的,有的抱著算盤,有的攥著賬本,算盤子被他們攥得咯吱咯吱響,那勁頭,像是隨時要炸開,崩出一地的碎銀子。
南面,工人代表孟銅錘光著粗壯的膀子,左肩膀上刺著一柄鐵錘,右肩膀上刺著一棵麥穗,中間用一道紅線連起來,湊成了一個“工”字。他身后二十個礦工,都把沾滿煤灰的礦燈掛在腰帶上,那礦燈昏黃的光,把偌大的議事廳晃得半明半暗,活脫脫一口還沒挖透的、深不見底的礦洞。
議長席擺在北面,李文淵就坐在那兒。他用手指頭一下一下輕叩著紫檀木的案桌面,那桌面上嵌著北斗七星的暗紋,是系統(tǒng)顯現(xiàn)出來的議事桌,木紋里隱隱約約能看出“同澤”兩個字。胡泉先前定下的土地改革和國有企業(yè)按工分分配的事兒,到了立成白紙黑字的法條的關(guān)鍵時刻了。桌案上,張子軒面前攤著兩張發(fā)黃的羊皮紙卷:一張寫著《土地改革法案》,另一張是《國有企業(yè)按工分紅法案》。李文淵身后,新鑄的大印“炎華議政”沉甸甸地壓在一冊散發(fā)著墨臭味的《樞機(jī)院公報》上——那公報昨天剛印出來,油墨還沒干透,紙頁上還帶著股袋鼠皮的腥氣。那兩部法案的草稿上,原本鮮紅的朱砂批注,早已被各方代表爭吵時留下的墨跡覆蓋得層層疊疊,看著像一張正在繪制的、滿紙糾紛的亂麻圖。
李文淵穩(wěn)坐著,拿起案頭的鼓槌,剛要落下,準(zhǔn)備開議。
“咚!咚!咚!”三聲悶雷似的砸擊,猛地撞進(jìn)廳堂,把底下那些嗡嗡唧唧的低聲議論都砸斷了。
是土著議員卡魯。他雙手死死攥緊祖?zhèn)鞯淖h事木杖——杖首那個袋鼠圖騰在晨光里閃著油潤厚實的包漿。這木杖在部落里傳了七代人,每一道刻痕,都記著部落間盟誓的歷史。此刻,他把沉重的杖尾狠狠頓在青石地板上,震得旁邊書記員手里蘸墨的筆尖都哆嗦了一下。
“烏魯魯?shù)募t巖石記得一清二楚——土地是母親,所有活物都是她生養(yǎng)的孩子!”卡魯?shù)穆曇粲指捎謫。裼蒙凹堅诖旨c的桉樹干上打磨,帶著一股從遠(yuǎn)古刮來的風(fēng),“如今,那些白皮殖民者是跑光了,可他們丈量土地的尺子、圈劃地界的繩索還在!我們族人世世代代放牧羊群的地方,被他們用帶刺的鐵絲網(wǎng)圈成了牧場;祖先們埋著骨頭的山坡,被他們的礦車挖成了大坑!”他猛地一下把木杖舉到胸前,杖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遷徙路線圖仿佛活了,在所有人眼前展開,“這上面刻的是袋鼠祖先遷徙的腳印,不是你們賬本上那冷冰冰的畝數(shù)!”他眼里的火苗幾乎要噴出來,“法案里要是不把我們的地全部歸還,我們情愿用血把這片赤土染透,也絕不簽一個字!”
“卡魯議員的心情,我懂!”華人商人的頭兒周鶴年“啪”地一聲合上了賬本,跟著起身,算盤子嘩啦啦一陣脆響,如同下了一場急雨。他馬褂的下擺掃過凳腳,帶起一陣窸窸窣窣的細(xì)響。他伸出一根指頭,戳在法案附件的礦產(chǎn)分布圖上,那上面朱筆圈出的鐵礦帶,正正好和卡魯木杖上的圖騰路線重合。“可您知道一畝長滿了葡萄的園子值多少龍元鈔票嗎?要是把土地全部歸還,不出三年,我們?nèi)A商就沒了周轉(zhuǎn)的本錢!工廠都得停擺,工人全得餓肚子干活,赤土上轉(zhuǎn)眼就能再生出一片新的荒地!”周鶴年的嗓音滑溜得像一匹頂級的絲綢,透著商人精打細(xì)算的圓融。“再看看悉尼鋼鐵廠,它一個月就得吞下去兩千噸上好的赤鐵礦石!這要是按著部落的邊界一禁采,下個月要造的鐵甲艦龍骨就都成了沒娘的孩子——動不了工了!”他不慌不忙,從公文包里又掏出一本賬冊,泛黃的紙頁密密麻麻記載著十年來華人礦工和土著部落做過的所有交易,“補(bǔ)償,我們可以多付些,但土地流轉(zhuǎn)的根子和地契,說什么也得在我們手里攥著!這掐著炎華工業(yè)的命脈呢!”
“命脈?”孟銅錘喉嚨里滾出兩聲冷笑,腰間的工會銅質(zhì)徽章“啪”地一聲被他重重拍響,上面齒輪和麥穗的凸紋撞在一起,發(fā)出冷冷的金屬聲響。這位從血流成河的斷龍峽戰(zhàn)役中爬出來的老兵,袖口上還留著炮彈皮劃開的破口子和傷疤。“周會長,您大掌柜高高在上,可知道礦工的兒子連一塊立錐的泥巴地都沒有嗎?土地要是都落到商家口袋里,那些給人種地的佃戶拿什么活命?”他吼著,“我提個法子——土地歸國家所有,按工分分田!誰在地里淌汗出力,誰就有田種!”他一抖手,把厚厚一疊紙摔在桌上,墨跡未干的指印黑壓壓一層疊一層,“法案里必須添上一條:但凡流轉(zhuǎn)集體土地的,都得拿出三成來留給佃農(nóng)們集體耕種。要不這么干,工會這顆印,休想蓋下去!”
三股聲音像燒紅的鐵砂撞進(jìn)了裝滿火藥的大桶里,整個議事廳瞬間炸開了鍋。嗡嗡嘎嘎的聲音在穹頂?shù)紫录m纏碰撞,震得整個屋頂都像要掀起來。土著議員們用木杖狠狠杵著地,木棍拄地的聲音悶悶地滾過地板,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雷聲;商人代表的手指頭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fù)芾枥锱纠睬宕嗟孟駸o數(shù)冰柱子碎裂開來。
李文淵端坐在席位上,手指頭無意識地摸索著桌案邊那只骨笛——那是喬治湖戰(zhàn)役繳獲來的玩意兒,此刻拿在手里,笛孔的縫隙里,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鳳鳥啼鳴般的尖嘯。他抬了抬手,示意肅靜。
人聲鼎沸里,李文淵沒再說話,反而將那支還沾著干涸發(fā)黑血漬的骨笛湊到嘴邊,輕輕一吹。一股奇特的、清亮如鳳鳴的聲音驟然拔起,硬生生穿透了鼎沸的嘈雜,議事廳里立刻死寂下來,只剩下卡魯捏在手里的木杖還在微微顫抖。
李文淵站起身,手里的骨笛在掌心轉(zhuǎn)了三圈:“老祖宗傳說里那個‘龍和袋鼠一塊喝水的故事’,在座的都聽過吧?”廳里的目光都聚攏過來。他走到屋子中央,把那支小小的骨笛,輕輕地放在了卡魯那根粗重的黑檀木議事杖旁邊。“咱們搞這土地改革,得跟龍和袋鼠學(xué)學(xué)。土地是生養(yǎng)萬物的母,開動機(jī)器的力量是推動一切的父。母要養(yǎng)孩子,父呢,也要養(yǎng)這生養(yǎng)萬物的母。”李文淵的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晰,字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坑,“今天這個桌子上的事兒,不是爭一個‘分’字,是謀一個‘生’字!是在這片土地上一起活下來、活好了的路!”
他轉(zhuǎn)身指點(diǎn)著身后大地圖上的爭議地域:
“部落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圣地,像烏魯魯巨巖周圍百里之內(nèi),永遠(yuǎn)歸土著自己管理!祖墳、圣泉、圖騰林——都原封不動留著,一草一木不準(zhǔn)買賣!國家每年掏錢出來養(yǎng)護(hù)修繕。”
“埋著好礦的地方,搞‘漸進(jìn)式贖買’,劃歸國家。商人們按市價七成把地買下來,剩下三成的錢,國庫十年里分三期付清。這筆補(bǔ)償金,專門用來送部落里的孩子進(jìn)學(xué)校念書!”
“屬于大伙兒集體所有的耕地,一律實行集體經(jīng)營!每百來戶人家,湊成一個‘共耕社’。土地由土著拿出,開墾和運(yùn)作的本錢讓華人商人來投,苦活兒力氣活兒由工人承擔(dān)。地里出來的收成、賺到的錢,按‘地皮拿三成、本錢拿三成、出力拿四成’來分!政務(wù)院派懂農(nóng)事的技術(shù)員下來手把手地教怎么種!”李文淵的聲音略略頓了一下,晨光斜斜地打在骨笛微黃的光澤和木杖烏沉沉的包漿上,兩樣?xùn)|西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流瀉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和力量,“這不是我李文淵,或者任何人,向誰低頭做讓步,是咱們在這片赤土上,硬生生闖出一條互相倚靠、一起活命的道兒!”
卡魯?shù)哪抗馑浪蓝⒆〉厣夏墙睾邝聍竦哪菊扔白雍托⌒」堑淹断碌募?xì)長影子交錯疊出的、難以名狀的圖騰紋路。他那粗糙布滿褶皺的手指頭摸索著落到《法案》上“祖墳”那兩個方方整整的字上,眼中燒了半天的怒火稍微收斂了下去。忽然,他握緊議事木杖,又一次重重地杵在青石板地上:“行!拿我先祖之靈看著我們,這條,我卡魯點(diǎn)了頭!”
周鶴年的眼珠子在那份分期付款的賠償方案上來回掃動,手指頭習(xí)慣性地摸著案頭的算盤珠子,當(dāng)看到“按市價七成”那幾個字時,算盤子“啪”地輕響了一聲:“商人協(xié)會……附議!”
孟銅錘一聽“出力拿四成”這幾個字,肩膀似乎猛地挺直了,那膀子上刺著的鐵錘紋路都好像亮了幾分。他把那一大疊簽滿名字、按滿血手印的請愿書一把揣回懷里,工會徽章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桌上那根小小的骨笛,碰出一聲清脆短促的清響:“工會……沒二話!”
當(dāng)三方代表各自在最終的法案底本上鄭重簽下名字時,李文淵忽然注意到,桌案上的骨笛影子,恰恰落在那兩個墨跡未干的大字——“共生”上面。陽光透過笛孔,在地上留下幾個跳躍的光斑,像是夏夜天幕上閃爍不定的星辰。
緊接著,《國有企業(yè)分紅法案》擺上了桌面。爭議的火苗子又呼呼地躥起來了。那法案上寫得明明白白:臥龍崗鋼鐵廠、悉尼造船廠、布里斯班紡織廠……攏共二十二家國字號的廠子,每年賺下的利潤,三成按工人積累的工分分配下去。
周鶴年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只拿出三成?企業(yè)自己還得留下足足四成用來滾動投入、擴(kuò)大生產(chǎn)吧?國庫那邊收稅又得刮走三成。修路、造港口碼頭、打造戰(zhàn)艦——哪一項不是吞吃龍元的怪獸大嘴?萬一約翰國那幫混蛋再來封鎖海路,你們算算賬!三成龍元的利潤分下去了,剩下這七十成,拿什么去拼人家的鐵甲艦隊?”
孟銅錘的嘴角咧開一個冰冷的笑:“周大會長,您曉得礦工兄弟在井下砸斷一根手指頭,拿多少撫恤金嗎?十龍元!只有十龍元!廠子里賺回來的錢,這四成的純利潤,是工人兄弟用命換來的汗珠子血珠子焊上去的!再敢克扣,別說停工怠工,下次就輪到你們老板來下礦井試試!”
一直沉默著的卡魯,忽然開口了,那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大地的裂縫深處涌出的暗泉:“我們?yōu)豸旚斪孑厒飨聛淼氖ゼs里也寫著——‘血肉性命與鐵石鋼鐵一樣值錢’。工人的汗珠子血珠子,和從礦石里煉出來的好鋼好鐵,最后都化成了你們手上的龍元鈔票。”他那雙洞悉古老智慧的眼睛掃過在場所有的人,“拿出四成分紅,行!但必須在廠子門口,立一塊頂天立地的石碑!碑上要刻大字:‘每一塊叮當(dāng)響的炎華龍元上,都浸染著工人的血手印’!”
財政委員會的委員陳裕隆慢悠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攤開一本磚頭般厚的賬本:“我給大家算筆明白賬,”他聲音平緩,卻字字砸在心上,“就拿鋼鐵聯(lián)合體來說,去年一年純利是多少?一百二十萬龍元!大數(shù)目!要按工人代表的意思——拿出四成直接分了,那明年軍備采購的預(yù)算就得硬生生砍掉三十萬——三十萬龍元!斐濟(jì)海域里,約翰國那掛著米字旗的軍艦還天天在那兒晃蕩擺威呢!諸位難道想光著脊梁骨、手里捏著石頭去跟人家的鐵甲船碰一碰嗎?”這位平時總瞇縫著眼、臉上堆笑看不出真意的華人議員,這會子倒是擺出了一副為國為民、憂心忡忡的臉孔。
“那你的意思,是讓賣力氣干活的兄弟們?nèi)ズ任鞅憋L(fēng)?”孟銅錘“咚”地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亂顫,他肩膀上的舊傷疤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高爐邊上鏟煤的、攪鋼水的兄弟,每個月流下的汗,能攢滿三大桶!分紅拿到的錢,夠買啥?頂多兩斤粗糖!”他“嘩啦”一下扯開磨得發(fā)毛的粗布襯衫,露出肩胛骨上那幾塊被鋼花燙出來的丑陋疤痕,“看見沒?這是去年為趕工那幾尊大炮管子叫鋼水給燙的!要叫我孟銅錘說句心里話,分紅,少于五成半點(diǎn)兒都不行!”
眼看著雙方又要頂牛頂出火星子來,李文淵的腦海里,卻忽地響起胡泉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鋼水的分量,跟工人們流出的汗水,那是一樣重!”
他抬手,示意旁邊的書記員拿出一份不同的文件。“都看看這個,”李文淵的聲音把對峙的目光拉了過來,“悉尼造船廠自從實行了‘工分分紅’,廠子里出的次品、廢品,直接少了七成!這就是‘同澤共享’四個字實實在在的力氣!”他說著,提起朱筆,直接在法案底稿上刷刷添了一行:“三成利,按工分分下去。國家的難處得顧,但真要讓這些流血汗的脊梁骨寒了心,那才是最大的‘虧空’和‘赤字’,比打十場敗仗更傷元?dú)猓 ?/p>
最終投票的結(jié)果出來了,一直笑瞇瞇、心里打著小算盤的陳裕隆,那張臉?biāo)查g僵得像凍透了的土疙瘩——除了他一個人梗著脖子投了反對票,其他人,全票通過。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悄悄塞在袖口里、準(zhǔn)備送給外國商人的密信內(nèi)容,已經(jīng)被議政廳里這套看不見摸不著的系統(tǒng),通過腳下這張木桌子的細(xì)微共振,全數(shù)傳回到了紫宸殿那頭。他更不知道,李文淵剛才看起來像是兩邊安撫、和稀泥的那幾句添改的話,每一個字眼都沉甸甸地嵌著對“同澤”兩個字根子上的悟性!
約翰國喉舌《泰晤士報》上連篇累牘、胡編亂造的那個“炎華勞工苦地獄”系列報道,漂洋過海傳到堪培拉這天,李文淵正坐在**臺上,主持《民族融合促進(jìn)法》的聽證會。土著部落里德高望重的長老莫卡,領(lǐng)著十二名青壯族人走進(jìn)會場,手里拿著長長的、挖空的尤加利樹干做的迪吉里杜管,嗚嗚咽咽地吹起那支蒼涼的《土地之歌》。那沙啞、低沉的調(diào)子,像是從千萬年前的巖洞里飄出來的古畫和符咒,訴說著腳下這片赤紅土地和祖輩靈魂間斬不斷的臍帶。莫卡長老吹完,解下腰間骨刀,用刀尖在干凈堅硬的地板上劃出他們部落古老的圖騰符號。“烏魯魯神山傳下的圣約告訴我,土地是活的精靈,”老人的聲音像風(fēng)化了的巖石摩擦,“它能記住每一雙曾經(jīng)在上面走過的腳丫子。”他指著自己剛劃出來的圖騰,看向李文淵和眾議員,“這法案里頭,得白紙黑字寫上:不同血統(tǒng)的人結(jié)為夫妻的,國家不光賜給土地,還要在孩子降生的那天,賜給孩子一個‘共生名’——一半用華人漢話的字,一半用我們祖?zhèn)鞯耐琳Z!”
華人民族融合委員會的議員趙文彬第一個表示贊同:“這話在理!我附議!”這位祖上曾是紅溪慘案劫后余生的華裔,此刻望著地上那奇異的土著圖騰,眼神里沒有半點(diǎn)祖輩的怨毒,只有坦蕩的認(rèn)同。“還有,戰(zhàn)俘營里關(guān)著的那些約翰國俘虜,咱們也別白養(yǎng)著,”他緊跟著補(bǔ)充道,“可以讓他們?nèi)バ掼F路、開河道,這叫‘以工代贖’。既省下口糧,也算是給這些異族人積攢點(diǎn)回頭的功德。”
聽證會連軸轉(zhuǎn)到第七天頭上,負(fù)責(zé)糾察風(fēng)紀(jì)情報的衡鑒院使司陳啟明,突然帶進(jìn)來一個出人意料的證人——前約翰國殖民政府法庭的法官詹姆斯。這個頭發(fā)白得像落霜枯草的老頭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捧著殖民時期留存下來的一厚摞庭審卷宗,用他那洋涇浜腔調(diào)的漢話,艱難地朗讀起其中一樁判決:“1823年……華人礦工林阿福,被污蔑成‘偷采金礦的小賊’,處以絞刑處死……”詹姆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可真相是……當(dāng)時的殖民者,為了強(qiáng)占那片富礦脈,硬生生捏造了他的罪名……”念完這一段屈辱的歷史,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睛,望著高高在上的**臺,“現(xiàn)在……我以一個有罪之人的身份,跪請衡鑒院……重新審理……所有殖民時期留下的冤假錯案……用華語和我們英語兩種語言……公開宣判……讓正義……像這南半球火辣辣的太陽光一樣……照進(jìn)……每一間……最陰暗潮濕的……角落……”
一直保持沉默的陳裕隆議員突然跳了起來,厲聲反對:“翻這種陳年舊賬!搞這套揭人瘡疤的事!只會動搖民心,擾亂咱們好不容易安定的局面!”他的臉因激動而漲紅,“況且!在我們炎華的法庭上用洋文宣判,這難道不是對我們堂堂炎華的最大侮辱嗎?!”
李文淵的目光,緩緩移過議事廳四面墻上懸掛著的莊嚴(yán)的龍紋藍(lán)底大旗,最終落在那個老邁、卑微的詹姆斯身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在他唇邊漾開:“翻舊賬?不,這是清算罪惡!雙語宣判?”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如同鐘磬在廳堂里回蕩,“不但要用!在土著人聚居的廣闊土地上,還得用當(dāng)?shù)厝耸朗来鷤鞒耐琳Z!清清楚楚地宣判!讓頭頂這塊藍(lán)天底下所有人都聽明白——炎華的正義天平,容得下萬物的聲音!天地間的公理,不分你我!”
當(dāng)《民族融合促進(jìn)法》最終以雷鳴般的掌聲通過時,卡魯長老那根沉甸甸的黑檀議事木杖,和莫卡長老那把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骨刀,并排擱在剛剛簽署的法案文本上,形成了一種奇異的、蘊(yùn)含著古老平衡之道的圖景。陳裕隆看著自己為了在議會里爭一塊勢力而特意加進(jìn)去的“增設(shè)少數(shù)民族固定席位”條款最終也被寫進(jìn)了法案,他嘴角那點(diǎn)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表情,僵硬得像塊風(fēng)干的樹皮——他更不知道,自己早前偷偷安裝在議事廳隱蔽角落的那些竊聽銅絲頭,此刻正被系統(tǒng)催動的一股強(qiáng)勁無形的磁場所干擾,傳出來的只有一片毫無意義的滋啦雜音,間或夾雜著遠(yuǎn)處正在試奏排練的《同澤歌》飄渺悠揚(yáng)的旋律。
那天下午的陽光斜斜照進(jìn)偏廳時,議事廳大柱廊的陰影拉得很長很長。卡魯長老獨(dú)自一人,弓著已不再強(qiáng)壯的身體,坐在一領(lǐng)藤編的涼席上,用赭石粉末和揉碎的綠草汁液,在一卷剝好的樺樹皮上,一筆一劃地描畫著烏魯魯圣山的象征符文。他沒有覺察到門外有人。
李文淵輕輕地走進(jìn)來,沒有驚動老人,只是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默默展開了一份還散發(fā)墨香的《民族融合促進(jìn)法》詳細(xì)草案——在那條目的字里行間,已經(jīng)悄然嵌入了土著婚俗的儀軌圖譜,特意留出的空白頁邊上,更是清晰地添了一行字:“凡按各部落世代相傳之禮俗結(jié)為姻親者,可憑借部落長老加蓋的印章,接受國家公田之賜。”
待到下午各路人馬齊聚的跨族議會聯(lián)盟席上,卡魯長老出人意料地突然站起來。在所有驚愕不解的目光注視下,他一步一步走到華人議員陳平之的面前。沒等任何人開口或阻攔,卡魯長老以部落間結(jié)下牢不可破盟誓的古老儀式,掏出隨身攜帶的鋒利骨片,“嗤”地割破自己右手拇指的指尖!緊接著,他一把抓過華人議員陳平之的手腕,毫不猶豫地將彼此交融的熱血涂抹在那份攤開的、墨跡已干的《融合法》草案關(guān)于族裔融合的條款下方,然后狠狠摁下了兩個血糊糊的指印:
“從今往后,以交融的血脈為結(jié)誓的繩索!哪怕山崩海枯,咱們就是同頂一片天的親兄弟!”他的聲音雄渾有力,像是整個烏魯魯巨巖在嗡鳴。話音未落,那根銘刻著袋鼠圖騰的議事木杖已沉重地頓在堅實的青磚地上,“鐺”的一聲金石交擊般的巨響,刺穿了頭頂結(jié)實的瓦楞,在整個天極宮的穹頂下久久回蕩。
當(dāng)議會最終以骨笛共鳴一般整齊劃一的票數(shù),莊嚴(yán)通過這部《民族融合促進(jìn)法》時,堪培拉連續(xù)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竟忽地停了。李文淵邁出樞機(jī)院高大厚重的烏木大門,只見遙遠(yuǎn)的天際,一道橫貫天穹的七彩長虹,正穩(wěn)穩(wěn)地懸掛在那兒。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袖筒里那截已經(jīng)被體溫捂得溫?zé)岬墓堑选?/p>
那小巧的骨管深處,無人可見的細(xì)微深處,系統(tǒng)賦予的那些玄奧紋路,正以肉眼幾乎可察的速度,悄然延伸鋪展出一層晶瑩、剔透的,仿佛新生的骨膜。這根穿越了千百年時光的、帶著先祖回響的骨笛,在這片新大陸的春雨過后,終于孕育出了屬于它自己、面向未來的新聲!
轉(zhuǎn)眼到了1851年年終。在樞機(jī)院那高高穹頂?shù)沫h(huán)抱下,李文淵捧著新修訂完成的七部煌煌法案,站在冬日和暖卻不減威力的陽光下。陽光透過穹頂巨大的彩色玻璃拼花,在他筆挺的身姿上投落下清晰交錯的暗影——半面是騰躍蜿蜒的龍紋,半面是敦實跳躍的袋鼠圖騰。
“大家……還記得這支笛子嗎?”他的聲音平靜,卻經(jīng)由擴(kuò)音的銅管裝置,清晰地傳遍了偌大的會場。他緩緩舉起了那支小小的、溫潤如玉的骨笛,“它曾經(jīng)沉默在喬治湖戰(zhàn)役的血泥里……可今天,在我們樞機(jī)院的最高議事殿堂里,它發(fā)出了聲音。”李文淵將骨笛的一個孔洞對準(zhǔn)窗外斜照來的炙熱陽光,金色的光束穿過那小小的圓孔,在攤開的法案封面和冰冷的石地上跳躍、舞動,最終聚合成一個難以言喻的、閃爍著光芒的奇異圖案。“這不是我李文淵,或者任何個人的本事,是‘共生’這兩個字根子里蘊(yùn)藏的力量——就像是這根不起眼的骨笛,和卡魯長老手中那根象征部落意志的黑木大杖,看著完全是兩樣?xùn)|西,可就在今天,就在這兒,它們發(fā)出了同一個響徹云霄的節(jié)拍!”
議事廳窗外,適時地傳來了一陣陣清脆、悠揚(yáng)的銅鈴聲。那是剛剛鑄就、在日光下閃耀著新銅光澤的“同澤鐘”,正在接受最后的試音調(diào)整。
李文淵安靜地站著,傾聽著。那悠遠(yuǎn)深沉的鐘聲,應(yīng)和著他自己的話音。在鐘聲裊裊、人聲漸息的余音里,他清晰地感知到——識海中,那個一直以冰冷機(jī)械音存在的系統(tǒng),第一次發(fā)出了回應(yīng):
那聲音不再刻板生硬,竟宛如鳳鳥初啼,一聲清越悠長的共鳴。
(夜。樞機(jī)院絕密封存檔案柜。牛皮檔案袋標(biāo)簽:李文淵親筆手錄備存。)
當(dāng)夜樞機(jī)院密檔:李文淵手記
胡泉立下了炎華基業(yè)的骨架,規(guī)矩,法度。而真正把人心血肉筋絡(luò)連接起來,拼成一條活路的,卻是這根小小的、有溫度的骨笛。
直到今天,當(dāng)卡魯長老那根刻滿遷徙地圖和先祖盟誓的議事杖重重頓地、與骨笛共鳴的瞬間,我才猛地徹底悟了。
原來“共生”,從來不是某種高高在上的規(guī)則系統(tǒng)強(qiáng)加給我們共同要完成的任務(wù)。不。
它更像是卡魯長老那木杖上精妙勾勒的袋鼠圖騰和涂抹上去的赭石粉末——
各守自己的土地,各敬自己的祖先神明,各循自己的活法。
可就是在這根堅實粗礪的杖桿子上,那些迥異的色彩、紋路相互撞擊、融合的細(xì)微之處,卻能硬生生地在堅硬的桉樹木心最深處,催生出維系、滋養(yǎng)這片新天地的根脈!
這骨笛今日震鳴愈烈,甚至顯出某種我尚難理解的蛻變的雛形。但我已知其心音——它所渴望的共鳴最終之器,絕非它骨管自身,而是這片歷經(jīng)傷痛卻孕育新生的蒼茫大地之上……那萬千生靈共同發(fā)出的、磅礴有力的生命回響!
——記于《融合法》正式簽署生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