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二年,西歷一八五二年,歲次壬子。三月的晨光,冰冷而銳利,堪培拉天極宮紫宸殿內(nèi),銅鶴香爐騰起三縷筆直的青煙,如古劍懸指蒼穹。名貴的澳洲檀香清冽似冰,卻裹不住隨海風(fēng)卷來的,那來自遠海巴達維亞港的硝煙與鐵銹混雜的濁息。氣息在十二扇厚重的雕龍楠木屏風(fēng)間縈繞、撕扯,仿佛凝固的暗流。殿內(nèi),紫銅座燈那豆大的火苗,在黎明前最寒冽的骨縫里搖晃了幾下,似凍僵的寒星,明滅不定。樞密院總制、帝師胡泉,一身玄色大氅,身影如山峙于御案前。案上,兩幅輿圖厚重鋪展:左為爪哇全島,赭墨勾勒的椰影婆娑與火山猙獰;右為新繪就的“炎華南洋行營圖”,赤炎金龍旗與袋鼠月桂旗交纏盤旋,其勢如巨蟒相絞,無聲,卻彌漫著吞噬山河的窒息感。
胡泉那沾滿朱砂、仿若凝血的指尖,緩緩劃過南洋海圖。爪哇島的輪廓被那刺目的朱砂一圈圈緊緊箍住,儼然一道正泅泅瀝血的巨大創(chuàng)口。六院使司分列蟠龍巨柱之下,殿宇肅穆,空氣凝滯如鉛鐵。樞機院李文淵,手中那柄象牙笏板死死壓著一卷《全面吞并策》,笏板上汗?jié)n微顯;政務(wù)院張子軒,一方流光溢彩卻隱隱透著血色波紋的鮫綃奏章悄然鋪展,其上《獨立附庸論》的字跡在穿堂冷風(fēng)里簌簌低語。六院使司各據(jù)其位,案頭堆疊的奏疏在燭火跳躍下泛著不祥的赭紅光暈——樞機院力主“全土并入”,字字如金石落地;政務(wù)院堅持“親炎華府”,句句似九鼎千鈞。爭論之聲時而如悶雷滾過殿柱,震得檐角鎮(zhèn)魂銅鈴嗡嗡顫鳴,碎金之聲里是權(quán)柄的冷酷碰撞。
“爪哇之果,已如熟透裂口的金枕榴蓮!”樞機院使司李文淵率先發(fā)難,嗓音粗糲,是徹夜未眠的焦灼在喉間打磨,“剖開殼便是流金淌蜜,然其硬殼上的芒刺,卻最是傷人肺腑!諸君且論,是吞,還是豢養(yǎng)?”他枯瘦的手指將那樞機院專用、遍繡云雷暗紋的奏疏重重拍在案上,“樞機院以為,此島若并入我炎華行省,其糖業(yè)、香料、錫礦,盡入囊中!單是去年蔗糖一項,其利可抵我中原三州之和!放著聚寶盆而不用,難道要學(xué)那約翰蠻夷,養(yǎng)癰遺患,貽笑大方?”
政務(wù)院使司張子軒,眉目間沉淀著文人的清冷憂思。他不疾不徐,展開一卷舊籍——《紅溪慘案考》。泛黃的紙頁,其上濃淡不一、如點點梅痕的血跡,百年后仍觸目驚心:“明鄭遺民,跨海拓殖于此,篳路藍縷。然荷蘭人以‘平亂’之名,血洗城邦,三日屠盡三萬生靈!今若強取豪奪,強行并吞,無異于揭開舊痂,激起積壓百年的血海深仇。”他指尖精準點向輿圖上小小的“三寶壟”三字,那里仿佛縈繞著亡魂的泣訴,“當效仿‘同澤自治’之良制,扶植議會,華、土、混血三者共治。我炎華只掌其軍權(quán)、控其通衢、主其外交,此為羈縻之道,利在千秋。”
金甌院使司劉德華,面無表情,指下象牙紫檀算盤珠被撥動得噼啪脆響,如驟雨急落于金階:“以算度國。吞之,歲入驟增七百萬龍元之巨;扶之,歲耗不過三十萬龍元耳。然則,以三十年計,后者乃滴水穿石之利,南洋如長蛇蜿蜒之咽喉險要,盡成我內(nèi)河!此策,大利隱伏于靜水之下。”
衡鑒院使司陳啟明,魁梧身軀按劍而起,腰間劍穗上纏著的那截銹跡斑斑、來自約翰國某總督的佩刀殘片,在銅燈下泛出冷冽的青光。“法者,國之鋼鞭!”他聲音洪亮,目光如鷹隼掃視,“馴化野牛可使其耕耘,撕裂凍土亦開疆拓土。臣請設(shè)‘南洋宣撫司’,推行炎華律法,廣立官學(xué)傳習(xí)炎華文字。三代之后,此島稚童自當視同澤為手足血脈!此乃焚膏繼晷,以火熔鑄,重塑人心之道!”
都察院使司王天行卻如同深潭古井,波瀾不起。他端坐如鐘,懷中捧著一柄鯊魚皮鞘的古樸漢劍,劍穗末端那顆幽藍的寶石——據(jù)聞取自某任荷蘭總督的帽徽——在海獸紋鈕中輕輕相碰,發(fā)出玉石般清冷的撞擊聲:“可還記得斷龍峽的血流漂杵?”他開口,聲音低沉如地底暗流涌動,“當年,你我踩著白骨與刀鋒走過血峽,不是為了今天再踏他人故土,重釀慘禍。爪哇,非是袋鼠生息繁衍之祖地!強龍硬壓地頭蛇,強吞恐成附骨疽癰,悔之莫及。”他緩緩展開一卷墨跡未干、隱帶咸腥海風(fēng)的密報,其上泗水總督府那枚火漆封印的殷紅如血,竟粘著幾點剛干涸不久的烏紅血珠——那是剛從爪嘔血而歸的陳敬之留下的印記。“當效法周公分封列土,建一華人政權(quán)為南屏藩籬,代我炎華坐鎮(zhèn)海西,撫柔遠人。”
胡泉的目光,越過眾人激烈爭論的身影,精準落在那卷密報上刺目的暗紅。他眼前浮現(xiàn)三日前,陳敬之被內(nèi)侍攙扶、踉蹌離京的背影。戰(zhàn)創(chuàng)未愈,他腰間那枚用袋鼠峽特有的韌草編結(jié)成的草環(huán),卻如一枚勛章般醒目。草環(huán)上的細刺深深穿透粗糙的藍布衣裳,隱隱滲出血色,像一道拒絕愈合、永遠在低語的傷口。
殿內(nèi)空氣凝滯了數(shù)息。胡泉終于開口,聲音異常低沉平靜,卻帶著一種撫摸絕世劍刃鋒口般的質(zhì)感與寒氣:“爪哇之事,交予陳敬之。”他頓了頓,目光如電,“他在爪哇經(jīng)營商棧之時,曾為救一土著孩童,引野豬群反撲,生生斷去左臂。此番,命其攜《同澤法典》前去。三月為期,我所要的,不是疆界輿圖上的寸土寸金,乃一桿能權(quán)衡人心向背之秤!他若能使那片浸潤血火、寸草不生的鹽堿之地開出花來,”胡泉深吸一口氣,指尖在爪哇圖上輕輕畫了一個滴血的圈,“我便認那花,是炎華根脈在南洋結(jié)出的新芽。若不能……議吞論扶不遲。”
爪哇,泗水城。前荷蘭總督府邸,今日的炎華南洋宣撫使行轅。
這座曾經(jīng)的殖民中心,拱窗上殘留著郁金香浮雕的繁復(fù)花瓣,被昔日的炮火削去了半邊,裸露出燒焦炭化的灰黑磚體。廳內(nèi),那張沉重的百年柚木長桌中央,昔日總督顯赫的燙金家徽紋章尚未完全刮去,像一道無聲的嘲諷。陳敬之靠在昔日總督那張鋪著斑斕虎皮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燙金的“VOC”(荷屬東印度公司標識)字樣,被他用隨身匕首粗暴地刮去,只留下一個殘缺的“C”字,深陷木中,宛如一道觸目驚心、從未結(jié)痂的疤痕。一陣猛烈的咳嗽讓他劇烈佝僂起身子,點點烏血濺落在攤開卷宗“土地清冊”四個朱紅大字上,浸染開一片暗紅的花朵。案頭左右,兩份文書如同對立的兩座壁壘:左邊是華人商會聯(lián)名血淚泣陳的《歸產(chǎn)請愿書》,墨痕淋漓處夾雜著點點如淚斑駁的干涸印記;右邊則是土著首領(lǐng)卡魯獻上的、卷邊泛黃的荷蘭時代1870年《土地法》羊皮原件,邊緣被火燎烤得焦黑卷曲,卻頑固地散發(fā)著一種混合了椰林清香、祭壇煙熏與血腥焦土的氣息。
“陳大人!”華人商會會長林阿九須發(fā)皆白,枯瘦的手緊抓著桌沿,聲音像一柄銹鈍的柴刀在堅硬的竹節(jié)上反復(fù)刮削,“荷蘭紅毛鬼占我布莊時,我爹被剝光了衣服,吊在烈日下的胡椒架上,整整三日!生生吊死啊大人!如今紅毛鬼的旗子倒了,您卻對我們說‘同澤’二字?同澤?同澤就該先把我們祖輩用血汗掙下的產(chǎn)業(yè)先還回來!”他身后,一位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手中黃銅算盤珠被撥得噼啪如疾雨暴落,“稟大人,商會所列一百八十七處產(chǎn)業(yè),俱是殖民時期被強奪的!可那卡魯老頭帶著族人堵在總督府大門外,咬死了說那些地皮下,埋著紅溪慘案前他們先人的骨頭和祭壇!”
話音未落,“轟”地一聲悶響,沉重的紫檀木大門被奮力撞開!熾熱的陽光和喧嘩聲浪一并涌入。卡魯長老怒目圓睜,高舉著一卷用棕櫚細繩捆扎的貝葉經(jīng)文闖入,樹皮般的書頁上,古老的爪哇字符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折射出如同出土青銅器般的暗啞光輝。“1870年!郁金香國人用謊言和墨水瓶偽造地契時,我祖父和八個兒子,曾把自己的血涂在界碑上!”他嘶聲力竭,身后緊隨的青壯族人猛地掀開地上厚重的草席,露出下方一塊被泥土半掩、遍布青苔的古舊石刻,上面鱷魚與蓮花糾纏融合的圖騰仿佛在無聲咆哮,“看見了嗎?這就是證據(jù)!這是我們?nèi)ㄋ孔宓氖D!這里,曾是先人與最早渡海而來的唐山客商共同獻祭的場所!”他的銅質(zhì)權(quán)杖重重頓在打磨光亮的花崗巖地板上,杖頭鑲嵌的那顆粗大鋒利的鱷魚牙齒,在幽暗燭光下驟然閃出一抹嗜血的冷芒。“紅溪慘案之前,這片椰林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椰樹,都浸透了我們祖先臍帶中的熱血!荷蘭人用刺刀劃線,用鐵鏈分割,如今,難道你們炎華又要用算盤的劈啪聲在泗水城再劃出一條流血帶嗎?”
人群更加騷動不安。一個身形瘦削、穿著粗劣麻布衣衫的混血少女阿黛拉,猛地撥開擠在前排的人們。她的動作帶著一種絕望的勇氣,露出脖頸下方一塊刺目的烙印——那是深陷皮肉的“SL-1837”奴隸編號字母與數(shù)字的組合。這串冰冷生硬、如同枷鎖的烙印,在汗水的浸潤下如一條陰毒的蛇在扭動,不僅死死纏住了她纖細的喉嚨,更像寒冰瞬間凍結(jié)了整個大廳的呼吸。“我阿媽,”她開口,聲音嘶啞卻穿透喧囂,“是巴厘島的舞者,被荷蘭人的槍指著,掠來當玩物;我阿爸,”她眼中閃過復(fù)雜痛苦的光,“是廣東來的糖商,后來破產(chǎn)瘋了,跳了海……”她突然一把撕開自己粗麻布衣服的衣襟,讓那烙印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下徹底暴露出來!“按你們大人先生的法子分,我應(yīng)該跪在哪塊土地的界碑前?該領(lǐng)誰的粥米?華人的還是土著的?或者我是鬼?只配站在界石線上餓死?大人!在你們的秤上,我阿黛拉,究竟是該算華人,還是土著?!”
“啪!”一聲震耳欲聾的拍案聲如驚雷炸響!陳敬之霍然站起,劇烈的動作讓他咳出的鮮血如同潑墨般灑在案頭那冊玄黑色封面、燙金大字《同澤法典》上。法典書脊上那條威武的盤龍金印,瞬間被幾滴溫?zé)嵴吵淼孽r血染透。“在炎華律法之下,南洋這片土上,只有一種人!”他聲音嘶啞低沉,卻如同熔爐中迸濺的鐵屑,狠狠撞擊著每個人的耳鼓。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緊握竹杖而煞白。案頭的青銅燭臺應(yīng)聲爆裂,滾燙的蠟油汩汩流瀉,濺落地板,頃刻間凝固成一幅扭曲而無法解讀的詭異圖騰。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破夜空的閃電,擊中了他。
接下來的七日,總督府成了沸騰的熔爐。數(shù)不清的密議、爭執(zhí)、流淚與怒吼在焦糊與硫磺的氣息中反復(fù)煎熬。最終,陳敬之以病弱之軀,嘔心瀝血祭出三寸不爛舌與一腔赤誠血,輔以鐵腕雷霆與百般智計,近乎殘酷地推動著他的構(gòu)想:置換法!他召集城內(nèi)最負盛名的畫師、匠人、風(fēng)水師與兩地宿老,令他們在硝煙未盡的城中心廢墟上,反復(fù)用白灰劃線、測量、爭執(zhí)。華人商會林阿九最終含淚點頭:割讓市口最好的三尺土地,于城中心辟出一條筆直的林蔭甬道,盡頭處重建土著部落的祖魂祭壇。而卡魯長老亦在齋戒三日、與祖先神靈溝通后,長嘆一聲,代表部落讓出城門口緊鄰碼頭的半畝豐饒土地,供商會營建更大的貨棧與商鋪。那些被遺忘、被唾棄、被視作禁忌與負擔(dān)的混血族群,則被陳敬之欽定為第一批受益者——優(yōu)先劃拔港區(qū)腹心地塊新建住所。
方案的最終成形,源于一次不期而遇的爆發(fā)。混亂嘈雜的人群中,阿黛拉突然從蓬亂的發(fā)髻里抽出一根獸骨磨成的舊發(fā)簪,在布滿塵土和蠟油的地板上,狠狠劃刻起來。骨簪尖利,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巴厘島三叉戟的海神圖騰,媽祖雍容的船形冠冕輪廓,爪哇稻穗環(huán)繞的山神祭祀符號,三者在骨簪的揮灑下奇跡般地融為一體,交匯點形成一個復(fù)雜而和諧的光輪!“就這樣建!”她喘息著,指尖因用力劃過石板而滲血,狠狠點在那交匯點上,“就把城市中心的鐘樓,建成這個樣子!把海神、媽祖、稻神的廟宇神像都放在這一層!”
卡魯長老渾濁的目光凝視著畫匠根據(jù)阿黛拉草圖繪出的三層樓宇全息幻影圖:底層喧囂的農(nóng)貿(mào)市集人聲鼎沸(那是生計);中層窗明幾凈的雙語學(xué)堂書聲瑯瑯(那是未來);頂層莊嚴肅穆的聯(lián)合宗祠香煙繚繞(那是融合)。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學(xué)堂的輪廓上,仿佛穿過時光看到了無數(shù)稚嫩的童聲一起誦讀的場景。倏忽間,他猛地從腰間拔出隨身佩戴的、象征部落長老權(quán)力的鯊魚齒割皮小刀,沒有絲毫猶豫,在自己的左掌心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熱血如泉涌出。他沒有痛呼,而是將這只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了那卷曾被視為不祥之物的舊《土地法》羊皮之上!熱血迅速浸透干枯的羊皮紙頁,模糊了上面冰冷的條文符號。“只要學(xué)堂蓋起來,讓孩子們同坐一堂,同讀一本書!”他舉起那只血淋淋的手掌,聲音嘶啞而高亢,“土地的事,我塞卡塔部落,分毫不再爭!”
與此同時,爪哇腹地,布羅莫(Bromo)火山猙獰的脊背上,依舊飄蕩著未曾散盡的硝煙。粗大的硫磺氣柱混合著燒焦的尸體與火藥殘留的氣味,熏得人睜不開眼。李定邊的第四師精銳,踩著尚未完全冷卻的黝黑熔巖臺地,如同冷酷的機械軍陣清剿著最后的抵抗巢穴。
“將軍!”一個土生土長的向?qū)В种竿蝗活澏兜刂赶蛞惶幈痪薮蠡鹕綆r遮蔽的巖壁裂縫——縫隙深處,一扇銹跡斑斑、厚重得如同墓門般的鐵門隱約可見!門楣上方,一行郁金香國語言的陰刻文字被硫磺熏得漆黑扭曲:“ARCHIEF - RASSENZUIVERING”(種族純化檔案室)。
“給我撬開!”李定邊眼中寒光一閃,聲如金鐵交鳴。
工兵的鋼鍬狠命鑿擊鋼門的巨響,如同敲響了地獄的喪鐘。銹蝕的鋼鐵在巨力撞擊下剝落,如腥臭的黑紅色碎雨漫天紛灑。地庫大門轟然洞開,一股濃烈刺鼻、混合了防腐樟腦粉、羊皮**與凝固污血的惡臭撲面而來,讓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士兵也不禁掩鼻后退。李定邊,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心如鐵石的將軍,將官馬靴踏在厚厚的塵埃與散落的骸骨之上,靴底粘著大片凝固如醬的暗黑污跡。庫內(nèi)景象令人窒息:數(shù)十排沉重的黑色鐵皮檔案柜,如同墓碑般沉默而密集地堆疊著,直抵低矮幽暗的穹頂。十萬份用細麻繩捆扎、泛著灰黃油光的羊皮戶籍冊,在厚厚的白色樟腦粉劑下沉睡,卻又在破門而入的光線下猙獰蘇醒。每一冊封面上,郁金香文字清晰地標注著冰冷的分類標簽:“Zuiverheid Chinees”(華人純度)、“Percentage Inheems Bloed”(土著血統(tǒng)百分比)、“Kleurling Klasse”(混血等級)……隨意翻開任何一冊,里面不僅記錄著每一個名字的出身、信仰、體貌特征,更附帶著荷蘭殖民當局如何根據(jù)這些檔案進行分化、挑唆、構(gòu)陷、殺戮的詳細密令原件:1832年的“椰林械斗”慘案,檔案深處清晰地記錄著荷屬總督府秘密向?qū)χ烹p方發(fā)放步槍和火藥的手令;1857年蔗糖工大暴動,檔案揭露根源在于荷蘭工頭接到密令,故意克扣土著工人薪水去補貼華人監(jiān)工……
李定邊的臉頰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這些散發(fā)著腐朽毒氣的柜山卷海,仿佛要將這里的一切徹底抹去。他從副官手中奪過一支熊熊燃燒的松脂火把,聲音中沒有一絲波瀾:“點火!”
火把如同隕星,呼嘯著被投入堆積如山的檔案深處。轟!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上去,瞬間騰起!烈焰如活物般翻滾扭曲,那些珍貴的、罪惡的、冰冷的羊皮紙在高溫中迅速卷曲、焦黑、化為飛灰。火影搖曳中,無數(shù)燃燒的碎片飄飛升騰:一張印著華人商號“榮記”紅章火漆印記的殘頁燒得通紅;一張繪制著土著巴勇部落守護神圖騰的扉頁在烈焰中徒勞地掙扎最后的神韻;一張粘著一個混血少女廉價肖像的賣身契在火苗尖尖上舞蹈……焦黑的紙灰如同千萬只被釋放的怨毒黑蝶,在灼熱的氣流中盤旋翻滾,每一片上都烙印著“Zuiver”(純血)、“Gemengd”(混血)、“Inferieur”(劣等)這些如同詛咒的字眼。火焰最后吞噬到最底層一冊異常厚重、封面題著“HUWEIJK – CHINEES & INHEEMS”(華夷通婚錄)字樣的深黃色羊皮大冊。其扉頁上,是最后一任總督優(yōu)雅華麗的花體手跡簽名,下方是他親筆題寫的執(zhí)政箴言,此刻在烈焰中顯得格外刺目:“Verdeel en Heers, zoals het Splijten van Bananenplanten”(分而治之,如分割香蕉莖干般輕易)。
火焰吞噬了一切痕跡。灼熱的灰燼被炙熱的氣浪裹挾著卷上半空,在布羅莫火山蒼涼的血色暮靄中,短暫而詭異地凝聚成一座巨大、模糊、象征著所有苦難與分隔的碑影。但轉(zhuǎn)瞬即逝。
“冷卻!收集!”李定邊下達了新的命令。
士兵們揮汗如雨,用巨大的鐵鏟和麻布,小心翼翼地收集起那些尚且滾燙的灰燼。向?qū)Ш彤數(shù)氐耐林鴳?zhàn)士們排著沉默的隊伍,合力推來了用火山巖土和布羅莫山泉水調(diào)制的特種混凝土泥漿。灰燼被均勻地、帶著某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摻入沉重的泥漿之中。這是共生碑的第一塊基石。
第一個上前的,是年輕的土著戰(zhàn)士巴勇。他臉上刻著古老的黥面紋路,沉默地抽出一把閃亮的巴冷刀(一種土著短刀),在自己黝黑、健碩的左臂上利落地割開一道深痕。滾燙的鮮血汩汩涌出,他毫不吝惜地將熱血澆入那散發(fā)著余溫、混雜著檔案灰燼與火山巖灰的混凝土漿之中!赤紅的血線與深黑的灰燼在泥漿里扭曲、糾纏、漸漸融為一體。
李定邊,這位手握萬千將士生殺大權(quán)的統(tǒng)帥,默然上前。他用手指蘸了蘸木桶里那混入血液與灰燼的、散發(fā)著詭異氣息的粘稠泥漿。然后,他以指為筆,以碑為紙,在已初具形態(tài)的巨碑基座正面,飽蘸心血與灰燼,工整有力地寫下兩行文字:一行是遒勁挺拔如青銅重器的漢隸:“此恨屬殖民者”;另一行是古樸剛健、刻滿歷史滄桑的爪哇古體文:“TANAH INI MILIK MEREKA YANG BERSAUDARA”(此土屬共生者)。
當陳敬之撐著竹杖,風(fēng)塵仆仆,在夕陽徹底沉入火山口的那一刻趕到布羅莫山下時,正看到年輕的戰(zhàn)士巴勇再一次提起臂膀,將飽含自己熱血的灰燼泥漿奮力潑入碑體的木模之中。少年額上豆大的汗珠滾落,砸在已半凝固的碑石之上,留下一個個細微卻深刻的凹痕,如同無聲的暴雨擊打著干渴的大地。碑石旁巨大的篝火堆在暮色中沖天燃燒,火焰幾乎將半山映紅。篝火旁,一個只有半邊耳朵、穿著油膩圍裙的老華人鐵匠周世勤,正將一筐筐從泗水城收來的荷蘭銅幣(印著殖民女王頭像的劣質(zhì)銅板)投入自制的坩堝內(nèi)。高溫下銅板扭曲熔化,化為赤紅刺目的銅水。老人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用沉重的鐵鉗夾起坩堝,精準地將滾燙的銅液注入巨碑頂端特制的砂模——那是一個熔鑄著威武袋鼠與赤炎金龍緊緊相纏、共同銜起一枚橄欖枝的雕像!
跳動的火光將老人佝僂的身影映照在巨大的碑體上,忽明忽暗,那缺了半片、邊緣殘缺不平的耳朵,在火光的勾勒下異常清晰——那是十年前在荷蘭人的胡椒種植園里,因為多看了一眼工頭的賬目,被監(jiān)工用削甘蔗的彎刀隨手割去的無聲恥辱。
“陳大人……”老周在通紅的爐火前直起腰,粗糙如松樹皮的臉上汗水和煤灰混雜流淌。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豁牙的笑容,眼睛在熊熊火光中顯得異常明亮、濕潤,“我老周打了一輩子鐵,澆了千萬斤鐵水,可只有這一回,”他用布滿厚繭的手撫摸著還散發(fā)著驚人熱度的模具外殼,“我才真真覺著……這鐵水,有血肉的溫度。”
萬里之外,法蘭西帝國的心臟,土倫軍港。晨曦被震耳欲聾的二十八響皇家禮炮徹底撕裂!法蘭西皇帝拿破侖三世,身著華貴的海軍大禮服,胸前勛章閃耀如星。他抽出腰間那柄作為皇權(quán)象征、鑲滿寶石的祖?zhèn)髋鍎Α鄠髟恰疤柾酢甭芬资牡倪z物——利刃在晨光中劃出一道懾人的寒弧,精準地削斷了懸掛著的香檳酒瓶頸。琥珀色的酒液如瀑布般淋濺在“拿破侖號”威嚴雄壯、剛剛下水、艦艏還系著圣花彩帶的鐵殼蒸汽戰(zhàn)列艦艦艏之上。這艘寄托著法蘭西帝國海上野心的巨獸完全符合歷史記載:三層甲板上密密麻麻排列著九十門閃耀著重金屬幽光的線膛炮(主炮為恐怖的36磅);古老的木質(zhì)船殼外首次鉚接了厚達四點五英寸的均質(zhì)鍛造鐵甲;巨大的蒸汽鍋爐和往復(fù)式蒸汽機設(shè)計功率高達九百五十馬力,以提供澎湃動力,但艦體上依舊保留了象征昔日風(fēng)帆艦隊無上榮耀的輔助風(fēng)帆系統(tǒng),新舊交織,如同皇帝復(fù)雜面孔的兩面。
拿破侖三世站在高高翹起的“拿破侖號”艦艏,身后金線刺繡的猩紅披風(fēng)被強勁的海風(fēng)獵獵掀起,如同不熄的戰(zhàn)火,露出腰間那柄寒光四溢的路易十四佩劍。艦體在巨大的干船塢中巍峨如山岳,其側(cè)舷兩舷炮窗開啟,伸出的黑洞洞炮口森然如巨獸獠牙排列,靜默地指向遠方地平線,仿佛是帝國權(quán)力無聲的審判臺。
“陛下,以數(shù)據(jù)為證,”皇家海軍總工程師拉普拉斯爵士深鞠躬,動作使得他頭上雪白的假發(fā)滑稽地滑落了一綹,“此艦設(shè)計航速十二節(jié),艦體鐵甲能在八百碼外從容抵御三十磅實心彈丸的轟擊!恕臣直言,當今海洋,所有約翰國的風(fēng)帆戰(zhàn)艦,無論其噸位炮甲如何,在此艦面前,都將如玩具紙船!”
拿破侖三世的臉上泛起志得意滿的笑容,正欲舉起手中盛滿香檳的水晶杯。然而就在這時,侍從官面色慘白,腳步踉蹌地沖上艦橋,呈上一張墨跡未干的電報——源頭是秘密潛入悉尼的帝國情報局王牌“夜鶯”以生命為代價送回的速寫!速寫上是簡易勾勒的幾張圖樣,線條狂亂顫抖,旁邊密密麻麻滿是凌亂驚駭?shù)姆ㄎ淖⑨尅;实凼种搁g那支雕工精美的銀質(zhì)單筒望遠鏡猛地僵在半空。他只掃了一眼那幾張關(guān)鍵的圖樣,瞳孔便驟然收縮!
一張畫的是一個巨大的、顯然不是船殼上的半封閉旋轉(zhuǎn)炮塔!旁邊注釋如針刺眼:“悉尼干船塢…伏波級改進型…其旋轉(zhuǎn)炮塔采用全新雙缸液壓傳動系統(tǒng)…無需費力手搖…實測炮塔轉(zhuǎn)速均勻…約三秒轉(zhuǎn)動傾角一度!精準恐怖!” 旁邊的齒輪結(jié)構(gòu)細節(jié)速寫,仿佛隱隱傳來了異國機械精密咬合的可怕低鳴!
另一張更加驚悚——是“吉野級”巡洋艦(可能是炎華帝國的新銳高速艦)清晰的艦體龍骨截面結(jié)構(gòu)透視草圖,流線型被刻意強調(diào)!上面一串手寫的數(shù)字更讓工程師拉普拉斯爵士看了如遭雷擊,失聲驚呼:“最高航速——二十二節(jié)?!怎么可能?!上帝!我們……我們還在為突破十二節(jié)舉行這樣的盛宴?!”
“喀嚓!”一聲清脆刺耳的爆響!拿破侖三世手中那只水晶酒杯瞬間化為無數(shù)璀璨的星芒碎片,混合著香檳濺落在冰冷的甲板上。“立刻!”皇帝的聲音冰冷如極地冰川,皮鞋無情地碾過腳下的玻璃碎片,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提審阿爾及爾死囚營的十三號工程小組!給朕把他們架過來!告訴他們——”他猛地回頭,眼中燃燒著羞憤與暴怒,如同被激怒的獅子,“畫出這種高效蒸汽輪機的原理圖紙,立赦其十年苦役!若畫不出,明天就把他們活著扔進撒哈拉腹地喂禿鷲!告訴他們,朕想聽聽骨頭被啄食的聲音!”
泗水城的最新進展通過加密電報飛越重洋,在電火交織中抵達堪培拉紫宸殿時,胡泉正端坐于殿內(nèi)深處。他面前寬大的御案上,整齊地鋪展著一幅裱糊精致的巨大拓片。正是李定邊遣八百里加急送回的第一塊共生碑石面上的銘文拓印。血紅色(當時用混著血、黑灰和鐵銹的顏料所書)的雙語銘文——“此恨屬殖民者,此土屬共生者”——在跳動的銅燈燈光下仿佛有了生命,與紫宸殿內(nèi)銅鶴香爐裊裊騰起、凝成古劍的青煙悄然纏繞、旋轉(zhuǎn),最后不分彼此。
胡泉展開電文,陳敬之那因肺癆咳血而越發(fā)虛浮斷續(xù)的筆跡(電報員忠實地還原了每個顫抖的字劃),卻傳遞出如同鐵砧上鍛造出的堅定內(nèi)核:
“ 泗水土地清冊已按《同澤法典》重編核準,各得其地;
混血者阿黛拉當選新城議事會議事代表;
卡魯長老之長孫于官立新設(shè)雙語學(xué)堂擔(dān)任爪哇語主教授業(yè);
華人商會七家核心商號,自愿捐出三成純利,籌建首座跨族屬、不分信仰之‘同澤醫(yī)館’;
人心所向之秤…或可初稱……”
胡泉久久凝視著最后幾個字,又緩緩抬頭,望向那幅拓片。那血色的文字,那裊裊的青煙,仿佛正無聲地交織熔鑄,在他面前凝成一幅巨大的、無形的、名為“山河”的新契約。鐵艦仍在爭流于未知的怒海,熔金之印則正艱難地烙在異域的土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