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車的空調開得很足,冷風順著領口鉆入脊背,肖鋒卻覺得后頸沁出薄汗,黏住了一縷碎發。
車窗外雨絲斜織,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將路燈拉成模糊的光帶,像誰用指尖劃過濕漉漉的畫布。
蘇綰接孫倩電話時壓低的尾音像根細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跳——“市委收到匿名信了”,這六個字在雨聲里滾了兩滾,就成了壓在他心尖的秤砣。
車內廣播正播報晚間新聞,女聲平穩,反襯出他耳膜內越來越清晰的嗡鳴。
他閉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的舊痛,從膝蓋深處蔓延上來。
膝蓋舊傷隨著車速顛簸抽痛,倒讓腦子愈發清醒。
那痛感像鈍刀割肉,又似電流竄過神經,他甚至能回憶起八年前被周梅當街撕碎簡歷時,紙片紛飛如雪,風里夾著她冷笑的余音,他也是這樣,疼得直不起腰,卻把每句羞辱都刻進了骨頭縫里。
現在不同了。
他摸了摸褲袋里皺巴巴的準考證,指腹擦過邊緣被阿婆孫子用蠟筆涂的小國旗——
那紅黃顏料已微微起皮,指尖摩挲時傳來粗糙的顆粒感,像是孩子天真的執念在皮膚上留下微小的刺癢。
那是他在低洼村蹲點時,孩子們塞給他的“護身符”,帶著泥土與陽光曬過的氣息。
“孫記者問你要不要回應。”蘇綰把手機遞過來,指尖在屏幕上懸著,像怕驚擾某種平衡,“她說匿名信里寫……寫你和我有經濟往來。”
肖鋒接過手機,指節在屏幕上叩了兩下,發出輕微的“嗒”聲。
孫倩的來電顯示還亮著,他按了回撥鍵,喉結動了動:“孫記者,等我消息。”說完就掛了,連解釋都懶得給。
電話那頭的忙音短促而冷,像一扇門在他身后砰然關上。
蘇綰盯著他發頂翹起的碎發,忽然想起上次在黨校聽他講課,他也是這樣,把最難的案例拆解成線團,再慢條斯理地抽絲剝繭。
那時陽光從窗格斜照進來,落在他肩頭,像披了層薄金。
“他們想撕什么?”肖鋒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鐵皮,帶著金屬摩擦的粗糲感。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這類指控一旦發酵,公眾會先入為主地懷疑利益輸送,哪怕證據鏈斷裂,信任的裂痕也已形成。”
蘇綰的手指在車門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指甲與金屬碰撞出清脆的“嗒、嗒”聲。
她太懂這種手段了——當年父親被構陷時,政敵也是先往她和母親身上潑臟水,說她們收了境外基金會的錢。
那些流言像毒藤,纏住呼吸,直到真相浮出水面,可傷痕早已滲入骨髓。
“需要我怎么做?”她問,聲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涼得透卻脆得清,每一個字都帶著凜冽的質感。
“準備好過去三年的工資流水和租房合同。”肖鋒把書推過去,封皮上“蘇綰贈”三個字被翻得發亮,墨色邊緣微微起卷,像是被時光反復摩挲過,“他們偽造轉賬記錄,總會有破綻。”
當晚十點,蘇綰的臺燈在書房投下暖黃光暈,燈罩邊緣落著一只飛蛾,翅膀輕輕顫動。
她把一沓銀行流水攤開,紙頁邊緣微卷,指尖劃過墨跡未干的打印行,鋼筆尖停在某行記錄上——“2021年5月12日,向肖鋒轉賬50000元”。
她扯了扯嘴角,撥通房東張阿姨的電話:“阿姨,我2021年是不是租的景陽路17棟?”電話那頭傳來搓麻將的嘩啦聲,還有人喊“碰!”,背景音里油鍋滋啦作響,煙火氣撲面而來:“小蘇啊,那時候你住的是17棟乙單元,隔壁18棟去年才蓋好呢。”
她把流水往桌上一扣,紙頁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給肖鋒發了條消息:“他們連我住哪棟樓都搞錯了。”末了又補一句:“老陳說可以暫緩初步調查,我讓他等等看。”
手機屏幕映著她眼底的光,像寒夜里的星火——她太了解肖鋒的布陣方式了,他從來不會硬扛,只會把對手引進自己的局里。
與此同時,肖鋒正坐在低洼村村委會的老木桌前。
木桌斑駁,掌心貼著桌面,能感受到年輪的凹凸與蟲蛀的小孔,像一段段沉默的往事。
***把偽造的賬單拍在桌上,玻璃杯里的茉莉花茶被震得晃出漣漪,茶香混著窗外飄來的泥土味,在鼻尖繚繞。
他擼起袖子,腕子上還沾著上午幫村民修拖拉機的機油,黑乎乎的油漬蹭在皮膚上,帶著金屬與汽油的刺鼻氣味:
“肖主任在村里吃百家飯,張奶奶送倆雞蛋他都要回兩包鹽,現在說他收錢?這是打我們全村人的臉!”
半小時后,村委會的大喇叭響了,電流聲“滋啦”一響,接著是王大爺沙啞的喊聲。
王大爺舉著鋤頭沖進門,鞋底還沾著泥,張嬸攥著剛摘的黃瓜,綠皮上還掛著露珠,清新的草木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連阿婆都被孫子攙著來了,她身上裹著舊棉襖,袖口磨得發白,手微微發抖。
攝像機紅燈亮起時,阿婆顫巍巍摸出塊紅布——是當年肖鋒為救她孫子被鋼筋劃破腿時,她連夜縫的錦旗,布面粗糙,針腳歪斜,卻繡著“人民好公仆”五個字。
她哽咽著:“我這把老骨頭跪天跪地跪父母,可肖主任值得我跪。”
她孫子舉著本《公務員法》站在邊上,封皮被翻得卷了邊,紙頁泛黃,邊角翹起,像是被無數個夜晚的指尖摩挲過,“我以后也要當肖主任這樣的官!”
省委組織部小會議室里,老周把保溫杯重重擱在桌上,杯底與桌面碰撞出沉悶的“咚”聲,茶水晃了晃,幾片茶葉打著旋兒沉下。
趙科盯著電腦里的復核材料,鼠標光標在“暫緩”按鈕上懸了十分鐘,指尖微微發顫。
他聽見自己心跳在耳道里回響,像鼓點。
“去村里問問阿婆。”老周摸出盒煙,又想起什么似的收回去,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了三下,“她孫子現在每天背《公務員法》,就為了考出來像肖主任。”
趙科的指節抵著太陽穴,突然笑了:“周組長,你這是拿民心當保票?”他點擊“暫緩上報”,屏幕彈出確認窗口時,聲音輕得像嘆息,“給我個不后悔的理由。”
“我會讓誣告者自己拆自己的臺。”肖鋒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趙科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膝蓋纏著的繃帶滲著淡紅,血跡在布料上暈成一朵暗花。
“申請調閱蘇綰同期財務審計報告,紀檢介入核查,程序正義比清者自清更有用。”
凌晨兩點,肖鋒的手機震動起來,嗡鳴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匿名短信:“你以為這只是賬單?”他回撥過去,提示是空號。
尾號“731”刺得他眼睛發疼——八年前周梅提分手時,也是用這個尾號的號碼發的消息,“你這種人,一輩子都進不了蘇家的門。”
他合上筆記本,窗外的雨正密,噼啪敲在鐵皮屋檐上,像極了在低洼村連夜救人那天,雨水混著血水,把褲腿染成深褐,濕冷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手機屏幕亮起,是蘇綰的消息:“老陳壓下了初步調查,但提醒我——有人盯上了我爸舊案卷宗編號。”肖鋒盯著“731”三個數字,指節捏得發白,指甲嵌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
他摸出床頭的護膝,那是母親用舊毛衣織的,針腳歪歪扭扭,羊毛粗糙扎手,卻裹著熟悉的體溫。
明天是市委信訪接待日,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把警服掛回衣柜,轉身拿了根竹節拐杖——膝蓋還在疼,但他偏要讓所有人看看,站不直的從來不是他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