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時,肖鋒才后知后覺自己到了醫院。
那股刺鼻的藥水味像一根細鐵絲,纏著鼻腔往腦仁里鉆,混著走廊盡頭隱約傳來的推車輪滾動聲,在寂靜中劃出金屬的冷光。
白大褂的影子罩下來,鑷子夾著酒精棉在膝蓋上壓了壓,他倒抽一口涼氣——比被山石劃開的傷口更疼的,是關節里那股鈍鈍的、要裂開的酸。
冰涼的棉片貼上皮膚時激起一陣戰栗,仿佛有根銹蝕的釘子正緩緩擰進骨頭縫里,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那根隱秘的痛弦。
“半月板撕裂。”醫生摘下橡膠手套,乳膠摩擦的輕響在耳邊炸開,“至少臥床兩周,再活動……可能要手術。”
老楊攥著濕透的草帽站在床頭,雨水順著帽檐滴在地磚上,嗒、嗒、嗒,像倒計時的鐘擺。
他粗糙的手掌還在微微發抖,汗漬和雨水混成一片深色印記,洇在草編的紋路里。
“肖組長,安置點那邊……”
“老楊。”肖鋒聲音還啞著,卻伸手拽住對方袖口,布料摩擦掌心,粗糲得像砂紙,“去把全村轉移名單和房屋分布圖拿來。”
老楊愣住:“您這腿……”
“拿來。”肖鋒重復,指節因用力泛白,指甲邊緣嵌進棉被的紋理,留下幾道淺痕。
他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斑駁的褐色像一幅歪斜的地圖。
昨夜暴雨里的碎語突然在耳邊炸響——
王嬸蹲在漏雨的灶前抹眼淚,柴火噼啪作響,她哽咽的聲音混著屋外雨打鐵皮棚的節奏:“王總說搬了給補償,比政府多一倍……”
李叔抽著旱煙咳嗽,煙霧繚繞中火星明滅,一聲聲咳得肺管子都在震:“村東頭老張家早簽了,聽說拿了三萬定金……”
老楊把皺巴巴的圖紙攤在床頭柜上時,肖鋒的指尖正沿著紅筆印子移動。
紙面粗糙,邊緣卷起毛邊,蹭過指腹時像刮過一層老繭。
那些被開發商“重點關照”的農戶,宅基地全在規劃中的旅游度假區核心區——
難怪村干部總說“群眾不配合”,哪里是不配合,是有人拿真金白銀堵了嘴。
“王總。”肖鋒把圖紙推給老楊,紅筆在“旺達置業”四個字上戳出個洞,筆尖穿透紙背,像一記無聲的判決,“去查查他最近往村里打過多少筆款。”
老楊的喉結動了動,突然彎腰抓起肖鋒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那只手滾燙,掌心全是汗,貼在他洗得發白的工裝上,能聽見心跳撞擊掌紋的悶響。
“肖組長,我老楊以前糊涂,覺得當干部就是和稀泥。可您昨晚在雨里喊‘房子塌了能建,人心塌了難補’……我記著呢。”他眼眶發紅,聲音壓得低,卻字字砸在地上,“要查我跟著查,要扛我替您扛。”
病房門被推開時,老楊手忙腳亂去抹臉,袖口在眼角蹭出一道紅痕。
蘇綰抱著文件袋站在門口,米色風衣肩頭還沾著雨星子,發梢卻一絲不亂,像被精心打理過的松針。
她掃了眼肖鋒腿上的冰袋,冷敷凝膠的寒氣透過布料滲出,空氣中浮起一絲淡淡的樟腦味。
她把文件袋放在床頭柜上,塑料封皮與木面碰撞,發出清脆的一響:“副組長的舉報信卡在省紀委信訪處,壓下去了。”
肖鋒撐著床頭坐起來,床架吱呀一聲輕響,牽動膝蓋的神經又是一陣抽搐。
“但有人想調我離開一線。”
“聰明。”蘇綰拉過椅子坐下,從文件袋抽出兩張紙,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像風吹過枯葉,“市委書記今早圈閱了市應急辦的匯報,批了‘這樣的干部值得重用’。可副組長那邊,已經在組織部老同事群里傳你‘擅離職守、制造輿情’——他們怕你把水攪渾。”
她指尖敲了敲桌上的圖紙,指節輕叩,節奏沉穩如倒計時。
“現在有兩個選擇。裝病避風頭,等這陣風聲過;或者主動把安置點的事做成典型,坐實政績。”
肖鋒盯著窗外搖晃的香樟葉,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葉影隨風輕輕晃動,像無數只窺視的眼睛。
他喉結動了動,聲音低卻清晰:“都不是。我要讓他們知道,拿群眾當棋子的人,該付出什么代價。”
蘇綰的睫毛顫了顫,忽然笑了,嘴角揚起一絲近乎鋒利的弧度:“我就知道。”
她把手機推過去,屏幕上是段錄音文件,語音波形起伏如心跳,“今早接到個電話,旺達置業的小工說,王總上周在村頭小賣部跟會計對賬,他偷錄了。”
下午三點,村部大禮堂的電扇嗡嗡轉著,吊扇葉片卷起悶熱的空氣,吹動墻上褪色的標語,紙角撲棱作響。
肖鋒扶著老楊的胳膊走進來,膝蓋上的護具裹得像個粽子,每走一步都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臺下幾十雙眼睛刷地看過來,張嬸端著的搪瓷杯“當啷”掉在地上,茶水潑灑,褐色的液體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河。
“肖同志!”陳阿婆顫巍巍要起身,被肖鋒按住:“阿婆坐,今天咱們說點實在的。”
他示意老楊打開投影儀,錄音里王總的聲音混著麻將響,油膩的語調從喇叭里滲出:
“老張頭那屋破磚房,我給三萬;老李家的地挨著河,再加五千……到時候政府來量房,你們就說不愿意搬。”
臺下炸開鍋。
“我就說王總咋突然跟我稱兄道弟!”“合著讓我們當擋箭牌呢!”議論聲如潮水翻涌,混著扇葉的嗡鳴和窗外蟬的嘶叫,幾乎掀翻屋頂。
肖鋒扶著桌沿站直,額角沁出細汗,汗珠順著太陽穴滑落,滴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他目光掃過第三排縮著脖子的村會計,聲音沉穩如鐵:“拿了錢的,現在退回來,算主動交代;要是等紀委查出來……那就是非法收受財物。我給大家兩小時。”
傍晚的風卷著蟬鳴灌進病房時,老楊抱著個鐵皮盒撞進來,盒身冰涼,邊緣硌著手,盒里碼著一沓沓現金,還有張皺巴巴的收據:
“那三個拿了錢的村干部,全退了。王總剛被查到連夜跑了,高速口監控拍到他車往外省開。”
孫倩舉著攝像機跟在后面,鏡頭掃過鐵皮盒時,肖鋒突然伸手擋住,掌心貼上鏡頭,留下一道模糊的指紋:“拍我可以,拍錢就算了。”
女記者眼睛發亮,鏡頭轉而對準他汗濕的領口,布料緊貼皮膚,泛著微光:“肖組長,您覺得自己贏了嗎?”
“沒贏。”肖鋒靠在枕頭上,床墊輕微下陷,承托著傷腿的重量,“只是讓該醒的人,別再裝睡。”
深夜十點,病房的燈熄了一盞。
黑暗中,僅剩的燈光落在他半邊臉上,另一側隱入陰影。
老楊摸黑遞來個牛皮紙信封,封皮上密密麻麻簽著名字,紙面粗糙,帶著鄉間土紙的質感:“全村人寫的,求您接著管災后重建。”
他摸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有虎子用蠟筆涂的小太陽,蠟油凸起在紙上,指尖劃過時微微發澀;
有陳阿婆按的紅手印,印泥未干透,蹭在指腹上留下淡淡的腥氣。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老周的消息跳出來:“副組長下午跟我喝酒,說‘那小肖,有點意思’。”
肖鋒盯著屏幕笑了。
窗外的香樟葉沙沙響著,像無數低語在風中傳遞。手機再次震動。
他點開新消息,是老周發來的:“副組長說明天要親自來醫院,說有重要安排跟你談。”
肖鋒把聯名信貼在胸口,紙面貼著皮膚,帶著體溫與心跳的震顫,望著天花板上的月光。
明天會怎樣?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當一個人敢把后背交給群眾時——
那些躲在暗處的手,該發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