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鋒把手機放回褲兜時,指尖仍殘留著剛才震動的余波,像有電流順著神經往上爬。
縣委書記的未接來電如同一顆燒紅的炭,隔著布料燙得他指節(jié)發(fā)麻,仿佛那熱度正沿著皮膚慢慢滲進骨髓。
會議室里的喧鬧聲像是被調了靜音鍵,突然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望著協(xié)議書上鮮紅的手印,那些指紋還帶著油墨未干的濕意,視覺上的沖擊讓他想起今早出門前母親塞給他的薄荷糖——那時她還說“小鋒啊,別總繃著弦”,可現(xiàn)在這根弦,怕是要繃到縣城去了。
糖紙在口袋里已經被體溫焐軟,泛著微微的潮氣。
鎮(zhèn)政府的桑塔納顛簸在坑洼的鄉(xiāng)道上,輪胎碾過碎石的聲音混著發(fā)動機的轟鳴,在耳膜上敲出一種沉悶的節(jié)奏。
肖鋒摸出公文包夾層里的檔案袋,指尖劃過封口處粗糙的邊緣。
里面是村民簽字的授權書、測繪圖的電子版?zhèn)浞?,還有他熬夜整理的《農村土地承包法》相關條款標注,紙張之間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副駕駛座的劉秘書從后視鏡里瞥了他一眼:“肖書記,張副書記這通電話來得急,您……”
話音未落,車窗縫漏進的風掀起檔案袋邊角,露出最上面一頁——是老王昨天在村民會上拍桌子罵“官官相護”的錄音筆錄。
那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老王當時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條蚯蚓,可現(xiàn)在,那股子狠勁怕是要轉到縣城去了。
“劉哥,把空調關小點。”肖鋒打斷他的話,指節(jié)抵著太陽穴,掌心貼著額頭的溫度有些發(fā)燙,像是壓著一團即將爆發(fā)的火。
縣委大院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時,肖鋒看了眼手表:八點二十七分。
夜色已經漫過圍墻,路燈還未亮起,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機油混合的味道。
辦公樓三樓最里間的燈亮著,遠遠望去,像是懸在黑暗中的一盞孤燈。
張副書記的茶杯在桌上墩出悶響,聲音穿透走廊傳進耳朵里:“肖鋒!誰給你的膽子繞過縣委直接啟動測繪?鎮(zhèn)里的請示呢?分管領導的批示呢?”
茶水濺在肖鋒的白襯衫上,溫熱的液體順著布料滲透進來,留下一道深色痕跡。
他彎腰放下檔案袋,動作慢得像在拆炸彈,能清晰感受到地面瓷磚透過鞋底傳來的冰涼觸感。
“張副書記,東嶺西嶺的矛盾拖了十年,上周二陳阿婆在鎮(zhèn)政府門口跪了三個小時,血壓飆到180。當天下午我?guī)еv村干部挨家挨戶簽了《自愿啟動土地確權申請書》,共127戶,簽字率93%?!?/p>
他抽出第一沓材料推過去,紙張滑動時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這是村民按的紅手印,還有三位老黨員的見證簽字。”
張副書記的手指戳在材料上:“程序!程序懂嗎?就算群眾自愿,也該先報農業(yè)農村局備案——”
“《農村土地承包經營糾紛調解仲裁法》第十八條?!毙やh翻開第二頁,鋼筆尖精準點在條文上,那字跡因為反復翻閱已略顯模糊,“因情況緊急需要立即處理的,調解組織可以先行調解并記錄在案,三日內補辦手續(xù)。我們是周三啟動測繪,周五就把備案材料送到了農業(yè)農村局李局長桌上?!?/p>
他又抽出一張簽收單,“這是李局長秘書的簽字,時間是周五下午三點十七分?!?/p>
辦公室里的掛鐘“滴答”響了兩聲,每一聲都像是壓在空氣里的重錘。
張副書記的后槽牙咬得腮幫鼓起來,突然抓起茶杯灌了一口,卻被冷茶激得皺起眉頭。
肖鋒望著他喉結滾動的樣子,想起上周在食堂聽見的傳聞——張副書記的侄子在西嶺村承包了片果園,去年因為地界問題和村民鬧得不愉快。
“你這是僥幸!”張副書記把材料摔回桌面,紙張四散飛開,像是受驚的鳥群。
“昨晚散會時,王二柱拉著我的手說‘肖書記,下回選****我投你’?!毙やh聲音輕了些,語氣里透著一絲疲憊,“張副書記,您說群眾要是真不滿意,能把煮花生塞我兜里?能追著問啥時候教種菌菇?”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張副書記的秘書敲了敲門:“領導,信訪局說東嶺西嶺沒新上訪記錄?!?/p>
肖鋒看見張副書記的手指在桌沿敲了兩下,像在敲退堂鼓。
他彎腰收拾材料時,鋼筆從口袋里滑出來,筆帽上的磨痕蹭過手背——那是母親用了十年的舊鋼筆,筆帽內側還刻著“持正”兩個小字,金屬的微涼觸感讓他心頭一震。
從縣委出來時,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天邊最后一抹橘紅映在車窗上,反射出斑駁光影。
肖鋒剛坐進車里,手機就震動起來,是鎮(zhèn)里的聯(lián)防隊員老周:“肖書記,老王騎摩托車往縣城去了,后車廂綁著個黑塑料袋,看著像材料?!?/p>
他捏了捏眉心,腦海中浮現(xiàn)出老王兒子被罰款的畫面,那雙憤怒的眼睛至今還灼燒著他。
他打開微信,給孫工發(fā)了條消息:“孫老師,測繪圖的原始數據備份能發(fā)我嗎?”很快收到回復:“早給你存云盤了,帶時間戳的?!?/p>
縣城的霓虹燈亮起時,肖鋒在鎮(zhèn)政府食堂扒拉了兩口飯,就被紀委的電話叫走了。
紀委會議室的空調開得太低,冷風吹得他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對著投影屏逐條講解流程:“這是7月15日村民動員會記錄,應到136戶,實到129戶;這是7月16日測繪公司的公開招標記錄,三家公司報價單;這是7月18日公證處的現(xiàn)場公證視頻——”
“停?!闭{查組的老陳推了推眼鏡,“測繪公司選的是市自然資源局的孫工團隊,你們怎么聯(lián)系上的?”
“孫工是我母親的老同事,退休前幫社區(qū)調過幾次地界糾紛。”肖鋒點開下一張PPT,“我們通過鎮(zhèn)里的法律顧問發(fā)了正式邀請函,這是孫工的返聘協(xié)議,上面有市自然資源局的公章。”他轉向坐在角落的李娟,“李公證員,您當時在場,流程有問題嗎?”
李娟把保溫杯往桌上一放:“我干了十五年公證,這種現(xiàn)場監(jiān)督算簡單的。村民簽字是自愿,測繪數據當場公示,沒毛病?!彼统鍪謾C翻出照片,“您看這張,王二柱不識字,是他閨女念了協(xié)議內容才按的手印,我拍了視頻留底。”
老陳的筆在本子上劃拉著,剛才還緊繃的肩膀慢慢松下來。
肖鋒注意到他筆記本邊緣寫著“趙國棟”三個字,墨跡暈開一片,像團化不開的陰云。
從紀委出來時,鎮(zhèn)宣傳干事小吳追著他跑:“肖書記!縣臺剛才播了您的專題片,我錄屏了!”手機里傳來陳阿婆的聲音:“肖干部比我親兒子還貼心,這地契紅本本,我要壓在箱底傳給孫子!”孫工的聲音接著響起:“這不是普通的土地確權,是基層治理的活教材?!?/p>
肖鋒盯著手機屏幕,看見自己在鏡頭里彎腰幫老大娘撿花生的畫面,那一瞬間,陽光照在他臉上,暖得像母親的微笑。
走廊里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他摸出鋼筆在手心劃了道淺痕——這是母親教他的,緊張時用痛感保持清醒。
那一點點刺痛讓他的思緒回歸現(xiàn)實。
晚上九點,蘇綰的電話打進來時,肖鋒正對著窗臺上的綠蘿發(fā)呆。
葉片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冷靜:“省里要推鄉(xiāng)鎮(zhèn)改革試點,財政自主權、產業(yè)扶持基金、人事考核權下放,你那個土地確權經驗,正好能當敲門磚。”
“我需要準備什么?”肖鋒抓起筆在便簽上速記,筆尖與紙面摩擦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一份治理模式報告,重點寫群眾參與機制?!碧K綰頓了頓,“趙國棟最近在***議上提了三個基層問題,都是沖你來的。但省改革辦的劉主任看過你的報道,說‘這種能解決問題的干部,該給舞臺’?!?/p>
肖鋒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路燈把梧桐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張鋪開的棋盤。
他想起今天在紀委會議室,老陳合上筆記本時說的話:“小肖,以后做事多留痕是對的,但別被痕跡捆住手腳?!?/p>
夜風吹過鎮(zhèn)政府門口的旗桿,國旗在黑暗中簌簌作響,布料的拍打聲像是某種無聲的號角。
肖鋒摸出兜里的薄荷糖,是母親早上塞的,糖紙已經被體溫焐得發(fā)軟。
他剝開糖放進嘴里,涼絲絲的甜漫開時,聽見遠處傳來汽車的鳴笛聲——那是從縣城方向來的,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望著遠方的道路,路兩邊的稻田在風里起伏,像片黑色的海。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顯示著凌晨五點十七分。
肖鋒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正準備回宿舍,值班員小劉從門崗跑過來:“肖書記,縣應急辦發(fā)了通知,說明早七點——”
“先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說?!毙やh拍了拍他肩膀,轉身往辦公樓走。
夜風掀起他的衣角,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仿佛大地正在醞釀一場風暴。
他抬頭望向天空,啟明星在云層后若隱若現(xiàn),仿佛在預告一場即將到來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