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內(nèi)的吊扇轉(zhuǎn)得嗡嗡響,帶起幾縷混著旱煙味的風(fēng)。
風(fēng)扇葉片在天花板投下緩慢旋轉(zhuǎn)的影子,仿佛攪動了空氣中凝固的焦躁。
肖鋒站在臨時搭起的白板前,指尖點著剛貼上去的測繪圖,圖上紅藍標記的邊界線像把鋒利的刀,將東嶺西嶺糾纏三年的地塊切得清清楚楚。
紙邊被風(fēng)吹得微微顫動,像是隨時要飛走的判決書。
“諸位,這張圖是市自然資源局孫工帶著測繪隊,用衛(wèi)星定位加人工復(fù)核,前后跑了十七趟的結(jié)果。”他聲音不高,卻像塊壓艙石,“但咱們不搞‘一錘定音’。”
從今天起,測繪報告在村委會公示三天。
有異議的,寫書面材料交鎮(zhèn)政府調(diào)查組——”他掃過人群,目光在老王佝僂的背上頓了頓,“調(diào)查組會帶著材料重新勘界,結(jié)果再公示三天。”
張大爺把老花鏡推到額頭上,渾濁的眼睛亮起來:“肖干部,這是讓咱老百姓自己當(dāng)裁判?”
“對。”肖鋒扯了扯有些發(fā)皺的襯衫領(lǐng)口,后頸被空調(diào)吹得發(fā)涼——這是他特意讓鄭敏把會議室空調(diào)調(diào)低兩度的結(jié)果,冷氣在他脖頸處凝成細密的水珠,順著脊背滑下去,“公示期不是走過場,是給所有人把話攤開說的機會。
要是有人覺得測繪錯了,白紙黑字寫出來;要是覺得流程不公……”他突然笑了笑,眼角微瞇,像是陽光照進來的樣子,“歡迎去縣紀委查我的工作日志。”
老王原本捏著茶杯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濺在褲腿上,暈開團暗黃的漬。
他能聽見后排幾個親信的抽氣聲——肖鋒這招太狠了。
之前他能煽動村民鬧事,靠的就是“干部偷偷劃地”的謠言,可現(xiàn)在人家把流程亮在明處,謠言連個下嘴的縫都找不著。
窗外傳來摩托車的轟鳴,是鄭敏載著縣電視臺的記者進了村。
那聲音由遠及近,穿透玻璃窗,在會議室里回蕩,仿佛某種公開宣判的鼓點。
肖鋒看了眼手表,下午兩點整。
他早上特意讓鄭敏把記者采訪時間卡在公示開始后半小時——要讓全鎮(zhèn)人都看見,東嶺西嶺的地不是他肖鋒說了算,是測繪圖和公示流程說了算。
“王支書,您不去看看公示欄?”李嬸舉著茶杯湊過來,杯沿還沾著她剛嗑的瓜子殼,熱騰騰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臉,“我剛才瞅了眼,測繪圖下邊還附了老縣志的地契復(fù)印件,您家那畝坡地,光緒年間的地契上可寫著‘西頭到老槐樹’——”
老王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轉(zhuǎn)身往外走時差點被長條凳絆倒。
他的腳步沉重,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像砂紙打磨著空氣。
他沒注意到,墻角穿黑T恤的年輕人摸了摸耳朵,轉(zhuǎn)身出了門——那是鎮(zhèn)派出所的便衣,從肖鋒宣布公示起,就盯上了他的幾個老下屬。
他離開時,門口的光影晃了一下,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悄悄收緊。
傍晚的村口小賣部飄著豆瓣醬的香味,老王縮在最里間的竹椅上,腳邊堆著三個空啤酒瓶。
他手里的煙忽明忽暗,映得墻上人影搖曳。
煙草燃燒的氣味與陳舊木屋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令人窒息。
“老周,你侄子不是在縣論壇當(dāng)小編?”他扯了扯老周的衣角,聲音沙啞,“明天你讓他發(fā)帖子,就說‘鎮(zhèn)干部強行劃地,村民要上北京告狀’。”
老周摸出手機劃拉兩下,屏幕藍光映得他臉色發(fā)青:“還發(fā)啥?縣官網(wǎng)剛更新了通報,測繪數(shù)據(jù)、歷史地契、公示流程全掛上邊了。我剛在群里發(fā)了截圖,平時最能鬧的二柱都回了個‘明白了’。”
“那……”老王抓起桌上的煙盒,抽出根煙點上,手抖得火苗直晃,火星濺到了桌上。
“咱們夜里去把界碑砸了!就說是西嶺的人干的,到時候兩村打起來,上邊總得派人來重新查!”
“可那界碑是水泥鑄的,半人高……”蹲在門口的老陳搓了搓手,皮膚因緊張而泛起雞皮疙瘩,“再說了,我下午路過地頭,看見有穿便衣的在轉(zhuǎn)悠,手里還拿著對講機。”
老王的煙掉在地上,燙得他跳起來。
他低頭盯著腳下那截未燃盡的煙頭,仿佛它就是自己的命運。
他突然想起今早肖鋒在測繪現(xiàn)場的模樣——那小子站在界碑前,跟圍觀的張嬸說“您要是信不過,明天跟著測繪隊一起去”,說得那么自然,就像早料到有人要搞事。
次日清晨的山風(fēng)帶著松針香,孫工蹲在新挖的坑前,用水平儀反復(fù)校準界碑角度。
金屬儀器在晨曦中反射出銀白色的光,像是某種精準的審判。
“小肖,你看這刻度。”他拍了拍碑身,泥土簌簌落下,“誤差不超過五厘米,比我當(dāng)年給開發(fā)區(qū)劃地還嚴。”
肖鋒蹲下來,指尖劃過碑身上“東嶺西嶺界”的紅漆,還帶著點黏手的溫度。
他的手指在那幾個字上來回摩挲,像是觸摸一塊即將成為歷史的界碑。
李娟抱著一摞公證文書從田埂上過來,白襯衫下擺沾了點泥:“模板我讓縣公證處的老張審過了,簽約當(dāng)天半小時就能出公證書。”
“肖干部!”西嶺的劉嬸拎著竹籃擠過來,籃里裝著剛摘的黃瓜,翠綠的表皮還掛著露珠,“我家那口子說,公示欄的測繪圖他看了三回,確實和他爹留下的地契對得上。”她往肖鋒手里塞了根黃瓜,溫?zé)岬挠|感中夾雜著鄉(xiāng)親的誠意,“中午來我家吃飯,我給你烙油餅。”
肖鋒捏著黃瓜笑,眼角的細紋里都是亮堂堂的光。
陽光灑在他臉上,像鍍了一層金。
他能感覺到,原本像團亂麻的民心,正隨著界碑的豎起一點點理順。
那邊老王帶著幾個親信晃過來,遠遠看見他,又轉(zhuǎn)身往村外走——便衣民警的身影在他們身后若隱若現(xiàn),像根無形的繩子,捆住了所有歪心思。
中午的陽光曬得人發(fā)困,肖鋒卻坐在東嶺村部的小會議室里,面前擺著兩杯剛泡的茉莉花茶。
茶葉在水中緩緩舒展,清香撲鼻。
“東嶺的張村長,西嶺的李村長。”他推過一張圖紙,上面用鉛筆勾勒出廣場輪廓,“這是我和鎮(zhèn)規(guī)劃辦商量的方案——以新界碑為中心,兩邊各讓三米做緩沖帶。鎮(zhèn)里出錢修文化廣場,裝健身器材,兩村的老人小孩都能來。”
張村長捏著圖紙的手頓了頓:“讓地容易,可這廣場真能歸兩村共有?”
“合同里寫清楚,產(chǎn)權(quán)歸鎮(zhèn)政府,管理權(quán)歸兩村聯(lián)合管委會。”肖鋒指了指圖紙上的紅色標記,線條清晰如法律條文,“廣場東邊建東嶺村史展覽墻,西邊掛西嶺的老照片。以后外村人來,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兩村的臉面。”
李村長突然笑了:“肖干部,你這哪是讓地,是給咱兩村拴了根紅繩啊。”他端起茶喝了口,茶湯入口微苦,回味甘甜,“我同意。”
張村長盯著圖紙看了半晌,重重拍了下桌子:“我也同意!要是有人鬧,我這個村長第一個不答應(yīng)!”
夜幕降臨的時候,鎮(zhèn)政府辦公室的臺燈亮得發(fā)白。
燈光在墻壁上投下柔和的光暈,照亮了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和一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
肖鋒揉了揉發(fā)酸的后頸,屏幕上《東嶺西嶺土地確權(quán)最終草案》的標題在跳動。
鼠標點擊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點開文件夾,里面存著公示期收到的七份異議材料——全被調(diào)查組帶著測繪圖和地契一一駁回了。
窗外傳來值班員鎖大門的聲音,肖鋒摸出手機,蘇綰的消息剛跳出來:“聽說緩沖帶方案通過了?”
他打字的手頓了頓,回了個“嗯”,又補了句:“明天簽約,你來嗎?”
手機很快震動起來,蘇綰的語音帶著點笑:“給肖大干部撐場子,能不去嗎?”
肖鋒關(guān)了電腦,站起身時看見窗外的月亮剛爬上鎮(zhèn)政府的頂樓。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窗臺上。
明天清晨六點,公示期結(jié)束。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鋼筆——那是母親當(dāng)年送他去北大時買的,筆帽上的漆都磨掉了,卻依然寫得出最有力的字。
會議室的門在夜風(fēng)里輕輕晃動,傳來“吱呀”一聲響。
肖鋒走過去合上它,目光掃過墻上的掛鐘——指針正緩緩走向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