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肖鋒推開市發改委會議室的玻璃門時,后頸微微發緊。
玻璃門映出他略顯疲憊的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門框邊緣,那里殘留著些許灰塵與冷凝水珠。
中央空調的冷氣裹著墨香撲面而來,帶著紙張特有的干燥氣息。
長方形會議桌旁已坐了七個人——
最上座是兩鬢斑白的省社科院農經所老所長,鏡片后的眼神沉穩如湖;
旁邊是戴金絲眼鏡的市財政局預算科科長,鋼筆在紙上輕輕敲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
剩下的要么是翻著資料的高校教授,書頁摩擦的聲音沙沙作響;
要么是抱著筆記本的年輕科員,指尖輕點鍵盤,偶爾抬頭偷瞄一眼門口。
肖鋒掃過一圈,自己工牌上“青云鎮黨政辦主任”的字樣在晨光里格外扎眼。
陽光透過百葉窗斜照進來,在桌面投下細密的光影,仿佛一道道無形的界限。
“肖主任,這邊。”蘇綰從長桌末端起身,指尖點了點她右側的空位。
她的聲音清亮而溫和,像清晨的第一縷風。
她今天穿了件藏青西裝裙,袖口露出一截珍珠手鏈,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肖鋒走過去時,注意到她面前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重點,最上面一行用紅筆標著“基層痛點實證”,字跡利落,力透紙背。
會議開始十分鐘后,蘇綰突然合上筆記本:“各位專家的理論分析很透徹,但我們這次調研要的是‘帶著露珠的真實’。”
“肖主任在青云鎮一線摸爬滾打,對基層情況熟悉,就由你先談談基層的實際問題吧。”
有那么一瞬間,肖鋒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干澀如砂石摩擦。
老所長放下茶杯,瓷杯與木桌相碰,發出一聲悶響;財政局科長的鋼筆尖懸在半空,墨水在紙頁上洇出個小暈,像一顆正在擴散的心跳。
肖鋒想起三天前在張奶奶家,老人用龜裂的手攥著他的手腕,掌心粗糙得像樹皮:
“娃,我這把老骨頭住哪都行,就是不想讓你們為了我在紙上‘脫貧’。”
又想起安置樓墻皮脫落處露出的鋼筋,銹跡像血漬一樣滲進水泥里,指尖觸碰時會留下暗紅色的痕跡。
“基層的問題,往深了說有三個坎。”肖鋒挺直腰板,聲音比想象中穩。
“第一是財政撥款滯后。青云鎮去年申請的安全飲水工程,指標文件三月就下了,錢到十一月才到賬,施工隊等不起,最后用了次等材料。”
他瞥見蘇綰的睫毛輕輕顫了下,手指在筆記本上快速記著什么,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清晰可聞。
“第二是項目執行難。上邊要求‘多規合一’,可國土、農業、環保三個部門的標準打架,鎮里夾在中間,要么違規操作,要么項目流產。”
他頓了頓,想起上個月為了調整一塊耕地性質,自己在三個局之間跑了十七趟,腳底磨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第三是監管機制虛設。我們鎮有個灌溉項目,驗收時縣水利局只看了臺賬,沒下田——后來暴雨沖垮渠道,才發現水泥標號根本不達標。”
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老所長推了推眼鏡:“小肖,這些數據有依據嗎?”
“有。”肖鋒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材料,封皮上“青云鎮重點項目執行情況”幾個字是鄭敏用正楷寫的,墨香未散。
他把材料推到長桌中央時,瞥見財政局科長的鋼筆尖重重戳在紙上,洇開個更大的墨點,仿佛某種無聲的回應。
散會時,蘇綰把他叫住。
其他人陸續離開,腳步聲在走廊里漸遠,回音在瓷磚地面和墻壁間來回碰撞。
她關上門,從牛皮紙袋里抽出份文件,封面上“白月湖生態旅游開發計劃”幾個字燙著金,邊角卻有些卷翹,顯然被反復翻閱過。
“表面是綠色經濟,實際呢?”她指尖敲了敲文件第三頁,指甲與紙張接觸發出輕微的“啪”聲。
“項目方承諾的‘村民持股’成了空殼,規劃里的‘生態緩沖區’要占基本農田,更麻煩的是……”
她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針,刺入空氣,“資金鏈上掛著七八個關聯公司,我查了,背后都是同一撥人。”
肖鋒翻開文件,第一頁項目負責人欄里“周梅”兩個字刺得他眼睛發疼。
三年前在出租屋,周梅把他的北大畢業證摔在地上,那聲響至今還留在記憶深處:“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連套首付都湊不齊!”
現在這三個字印在燙金文件上,筆畫里都浸著得意。
“我需要你去白月湖實地走訪。”蘇綰從口袋里摸出個微型錄音筆,金屬外殼在他掌心留下一絲涼意。
“拍照片、錄原話、找合同,要能釘在桌面上的證據。”她的聲音放輕了些,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選你嗎?”不等他答,又說:“因為他們不會防著一個‘只會寫材料的鄉鎮干部’。”
肖鋒捏著錄音筆,金屬貼著掌心發燙。
他想起陳書記上周遞給他的資金流向表,某條支流正好指向白月湖項目;
想起抽屜里那個舊U盤,里面存著周梅前男友當年造假的證據——所有線索突然擰成了一股繩。
“我去。”他說。
回到青云鎮那天,日頭正毒,柏油路面蒸騰著熱浪,遠處景物扭曲變形。
肖鋒剛進鎮政府大院,就看見周梅從辦公樓里出來,香奈兒套裝被曬得發亮,空氣中飄來一絲香水味混著煙味的異樣氣息。
她斜倚著紅色奔馳,涂著酒紅色甲油的手指夾著根細煙:“肖主任這是去市里鍍金了?”
煙圈飄起來,模糊了她的笑,“白月湖項目可是縣重點,您要是想參與,我倒能給你安排個‘群眾代表’的位置。”
肖鋒沒接話,繞過她往辦公樓走。
經過傳達室時,老王壓低聲音:“周局長上午帶了群人去白月湖,說是‘提前考察’,可我瞅著,他們進的是村東頭老李家的院子——那地早該確權給村民的。”
當晚,肖鋒蹲在白月湖村頭的老槐樹下。
蟬鳴聲里,他聽見幾個村民蹲在墻根嘮嗑:“說是每畝補三萬五,我家簽了三個月,就見著五千塊。”
“施工隊那車都沒牌照,上次我問,他們說‘領導特批的’。”他摸出錄音筆,風裹著湖水的腥氣灌進領口,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接下來三天,肖鋒以“調研鄉村旅游”的名義跑遍了湖邊七個村。
鄭敏幫他翻出近五年所有土地流轉合同,檔案室的舊木柜里飄著霉味,她蹲在地上找資料時,發梢沾了層灰:
“肖主任,這些合同好多簽名都不像本人寫的,你看這個……”
她指著一份協議,“王大爺目不識丁,按的手印卻在甲方欄,乙方欄倒簽了他的名字。”
肖鋒把合同掃描件發給在審計局工作的老同學陳陽。
凌晨兩點,手機震動起來,陳陽的語音帶著沙啞:“你讓我查的那筆‘咨詢費’,收款賬戶是個空殼公司,法人是趙國棟他外甥!”
肖鋒盯著手機屏幕,心跳聲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趙國棟是鎮黨委書記,平時總說“穩字當頭”,上個月還拍著他肩膀說“年輕人別太冒進”。
此刻,電腦里的資金流向圖上,那筆百萬“咨詢費”像條毒蛇,從白月湖項目賬戶游進了私人賬戶。
他把調查報告加密發給蘇綰時,附了句:“若要推進調研,必須先厘清真相。”
當晚十點,手機在枕頭下震動。
蘇綰的聲音裹著電流聲:“你比我想的還要細致。”停頓片刻,又說:“但這些還不夠——我們需要他們‘簽字畫押’的證據。”
掛了電話,肖鋒站在窗前。
月光漫過鎮政府大院,那棵老梧桐的影子投在墻上,像道張開的網。
他想起蘇綰白天說的“他們不會防著你”,可此刻,他分明聽見風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汽車聲——是從趙國棟辦公室方向傳來的。
幾天后,蘇綰的電話再次打來:“省發改委批了專項督查組,下周三進駐。”
她的聲音里帶著少見的緊繃,“你注意點,趙國棟這兩天頻繁找周梅密談,昨天夜里十一點,有人看見他們的車停在城郊水庫邊。”
肖鋒握著手機走到窗邊。
鎮政府大院里,趙國棟的黑色奧迪正緩緩駛進停車場,他隔著車窗看見那張常帶笑的臉,此刻嘴角繃成了一條線。
司機下車開門時,趙國棟的目光突然掃過來,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督查組進駐當日的晨光里,肖鋒站在鎮政府門口。
遠遠看見幾輛掛著省發改委牌照的車拐進路口,而趙國棟已提前十分鐘等在臺階前,西裝筆挺,笑容比平時更熱絡,可那雙手卻攥著公文包帶,指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