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蘇綰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懸了三秒,最終按下通話鍵。
市審計局分管副局長的號碼存了半年,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撥過去。
窗臺上的綠蘿葉尖掛著晨露,在她推了推金絲眼鏡時輕輕晃動,露珠顫了顫,折射出一道細碎的虹光。
冰涼的金屬鏡腿壓著鼻梁,指尖觸到手機殼上細微的磨砂紋路,像在確認某種真實。
電話接通的瞬間,她的背挺得更直,聽筒里傳來電流輕響,接著是對方帶著晨咳的沙啞:“蘇局長,省里要的是月底前的陽光指數報告?!?/p>
“您看過柳河村的票據嗎?”她突然問,指甲在桌沿敲出極輕的節奏——
這是她大學時準備辯論的習慣,每一下都像在叩問邏輯的縫隙,“那些村民的簽名,有三個是同一只手寫的,按印泥的力度從第二筆開始就在抖?!?/p>
電話那頭沉默了。
“他們不是造假,是換了個更隱蔽的殼?!彼穆曇舴诺酶?,像在給學生講案例,吐字清晰得如同墨線劃過紙面,“現在收網,只會讓第三只手縮回市級平臺,下次再查,要扒三層皮?!?/p>
窗外傳來環衛車低沉的鳴笛,一聲接一聲,驚得她養的鸚鵡撲棱著翅膀撞籠子,鐵絲籠發出“哐”一聲悶響,藍羽紛飛,像碎玻璃濺落。
蘇綰望著籠中那團顫抖的藍羽,突然笑了:“王局,您當年在基層當所長時,是不是也遇到過這種事?查得太急,反而讓真兇躲進規則縫里。”
又是十秒沉默。
她數著自己的心跳,第八下時,對方嘆了口氣:“給你三天?!?/p>
她掛斷電話,指尖在手機殼上輕輕一叩——這是和肖鋒約好的“緩沖成功”暗號,指腹傳來微弱的震動反饋,像一顆石子落進深井。
晨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細條紋,光影交錯,像極了父親書房里那幅《竹石圖》的影子,冷而堅定。
中午十一點半,柳河村老菜館的雅間飄著酸菜魚湯的香氣,熱騰騰的白霧爬上玻璃窗,模糊了外面曬谷場的稻草垛。
肖鋒把一次性筷子在碗沿敲了敲,發出清脆的“咔”聲,推給對面的陳默。
“我不喝酒?!彼噶酥缸郎衔ㄒ坏牡V泉水,瓶身凝著水珠,指尖滑過時留下一道濕痕,“你也別喝?!?/p>
陳默的喉結動了動,咽下一口干澀。
他今天沒穿那件帶補丁的外套,換了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袖口卻還是磨得發亮——
和昨天摸袖口的動作如出一轍,指腹蹭過布料的毛邊,像在確認某種習慣的錨點。
肖鋒從褲袋里摸出張折成方塊的紙,攤開:“虛實五問?!蹦E是新的,油墨味混著紙香鉆進鼻腔,“我背給你聽:一查動機,二看痕跡,三辨因果,四對人證,五問良心?!?/p>
陳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布線頭,棉線斷裂的觸感讓他指尖一縮。
“你說你妻兒在醫院,表弟有糖尿病?!毙やh打斷他,聲音像浸在涼水里的刀,冷而銳利,“那村東頭的張阿婆呢?她孫子考上大學要交學費,去鎮里查補助,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簽了三次勞務合同?!?/p>
陳默的肩膀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針扎中。
“她昨天蹲在財政所門口哭,說‘我不識字,可手印是能當命用的’?!毙やh的拇指摩挲著礦泉水瓶上的標簽,膠面微微起皺,“你給她簽手印時,聽見她的手在抖嗎?”
雅間的吊扇吱呀轉著,攪動熱湯的蒸汽,風扇葉片劃破空氣的聲響像鈍鋸在磨骨。
陳默突然抓起礦泉水瓶,仰頭灌了半瓶,喉結滾動的聲音比風扇聲還響,水珠從嘴角滑落,滴在襯衫領口,洇開一小片深色。
“我……”他的眼鏡片蒙上霧氣,聲音發顫,“他們說只要走個賬,錢不會少村民的?!?/p>
“可上個月暴雨沖垮的村道,該撥的搶修款到現在還在‘流程里’。”肖鋒抽出張照片推過去——
是張阿婆蹲在泥水里的背影,褲腳卷著,泥漿糊在鞋幫上,雨水順著她的白發往下淌,“流程里卡著的,是你幫他們填的假驗收單?!?/p>
陳默的指尖戳在照片邊緣,指節發白,仿佛想摳出一個出口。
下午三點,財政所廁所的瓷磚縫里滲著霉味,潮濕的酸腐氣鉆進鼻腔。
陳默蜷在最里間的隔間,后背抵著生銹的隔板,鐵銹的顆粒硌著脊椎,涼意透過襯衫滲進來。
肩膀抖得像篩糠,每一次抽動都牽動舊傷,肋骨處隱隱作痛。
“媽媽……疼……”他妻子的聲音在手機里斷斷續續,信號雜音像電流爬過耳膜,“默子,藥……”
他捂住嘴,眼淚砸在水泥地上,混著不知誰吐的漱口水,濺起微小的水花,腥澀的氣味在鼻尖彌漫。
隔間外傳來腳步聲,他慌忙抹了把臉,掌心濕漉漉的,卻聽見小吳的聲音:“陳叔?您沒事吧?”
陳默抓起紙巾擦眼鏡,鏡片上的水霧擦了又蒙,視線模糊又清晰,像他此刻的心境。
推開門時,小吳正扶著洗手臺,臉色發白——這孩子剛工作半年,昨天還幫他遞過遮掩票據的紙條,指尖還帶著新人的猶豫。
“我……”陳默的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去辦公室吧?!?/p>
他跟著小吳往回走,經過走廊盡頭的公告欄時,瞥見自己上個月貼的“陽光指數試點村資金公示”。
紅紙上的字還新鮮,可底下的數字,有一半是他照著別人給的Excel表抄的。
指尖無意識撫過那行“勞務補貼總額”,紙面粗糙,像在撫摸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辦公室門一關,陳默從電腦包里掏出個U盤,“啪”地拍在肖鋒桌上,塑料外殼撞擊木面,發出清脆一響。
“近三年所有試點村的資金流向,都在里面。”他扯松領口,領帶像絞索般勒得他喘不過氣,“第三只手藏在市級興達商貿的代管賬戶,每筆錢轉進去,都會拆成二十份打回各村?!?/p>
肖鋒的鋼筆尖懸在筆記本上,沒動,墨點將落未落。
“我不是最壞的那個?!标惸蝗恍α?,笑得眼角的淚直往下掉,聲音卻輕得像風,“老魏被帶走前,說我是‘軟骨頭’,可他不知道……”他的聲音低下去,像墜入井底,“我老婆的藥,一天三百八?!?/p>
肖鋒把U盤收進抽屜,推過去一盒潤喉糖,錫紙包裝在燈光下閃了一下:“我知道?!?/p>
傍晚五點,市審計局的會議室亮如白晝,投影儀的冷光打在墻上,轉賬圖譜像張發著幽光的蛛網,紅線交錯,數據流動的軌跡在黑暗中閃爍。
“看這里?!绷致蓭煹募す夤P點在“興達商貿→柳河村監督小組”的箭頭,紅點微微顫動,“表面是勞務費,實際是每筆截留5%后的返流?!?/p>
小吳湊到屏幕前,瞳孔微微放大,呼吸不自覺放輕,仿佛怕驚擾了這精密的罪惡機器。
“是鉆空子?!毙やh接話,聲音低沉,“他們比我們更懂規則——
村民簽字要按手印,他們就找會模仿筆跡的人;資金要公示,他們就拆成小額讓監督小組‘代領’;審計要查流向,他們就用市級平臺做中轉池?!?/p>
林律師調出另一張圖:“更絕的是這一筆。”他指向右下角的紅點,“張某被帶走前夜,緊急轉了十萬到這個賬戶——而三天前,興達商貿剛往這里打過九萬八?!?/p>
小吳的手在發抖,指尖冰涼,像觸到了真相的寒意:“這是……”
“補漏洞。”肖鋒替他說完,聲音像鐵錘落砧,“張某怕東窗事發,用自己的錢填了截留的窟窿,好讓賬面看起來合規。”他轉向小吳,目光如炬,“你昨天還說‘只要票據齊全就沒問題’,現在還這么想嗎?”
小吳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抓起筆記本:“我要重新查去年的試點村……”
“別急?!毙やh拍了拍他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先學會看紙背后的影子?!?/p>
深夜十一點,柳河村村部的火爐噼啪作響,木柴爆裂的聲響像舊事在燃燒。
肖鋒蹲在爐前,把一沓手寫筆記一張張塞進去。
紙頁卷曲、焦黑,最后一張上的“虛實五問”剛燒到“良心”二字,就蜷成了黑蝴蝶,隨熱氣升騰。
他摸出胸口的空白紙,用鋼筆在背面寫了行小字:“陳妻糖尿病,需長期用藥;陳表弟合作社,有二十戶村民參股?!睂懲暾酆?,貼回心口,紙角微翹,像一顆藏起的心跳。
手機在這時震動,蘇綰的名字在黑暗里發亮,屏幕光映在他眼底,像星火。
“陳默愿意配合?!毙やh直接說,“條件是保他妻兒。”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
蘇綰的聲音傳來時,帶著點沙?。骸拔夷軤幦【徯蹋阋饝摇獎e讓他白信你?!?/p>
肖鋒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光把山影投在墻上,像把出鞘的劍,寒光凜冽。
他摸出筆記本,翻到新一頁,鋼筆尖懸了懸,寫下:“正義不是一刀切,是讓每個人都有路可走?!?/p>
爐火漸弱,村部外傳來夜巡的腳步聲,踩在碎石上,沙沙作響。
肖鋒合上筆記本,聽見走廊里有人輕聲說:“陳會計,明天早上……”
他站起身,把筆記本塞進抽屜最底層。
月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后背上,像件無形的鎧甲。
明天太陽升起時,有些影子,該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