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縣發改委的百葉窗,在蘇綰的文件上切出一道道金棱,光影如刀,將紙面割裂成明暗交錯的條紋。
她指尖撫過第七頁,墨香還帶著打印室剛出爐的微溫,鋼筆卻“咔嗒”一聲滑落桌沿——
那句黑體加粗的“村級公共資金使用明細須強制公開”,此刻竟變成了輕飄飄的“可選擇性公開”;更下方,“村民有權發起資金使用復核”的條款被整段剜去,只余一片刺目的空白,像被蟲蛀蝕的葉片,邊緣還殘留著打印時未干的淡淡暈痕。
“張主任,這版是誰校對的?”她抓起文件沖進隔壁辦公室,指節叩在副主任的桌上,聲音撞在墻壁上反彈出清脆的回響。
張副主任正端著保溫杯吹熱氣,茶水被驚得一顫,濺在深灰褲腿上,洇開一圈濕痕。
“昨兒后半夜縣府辦傳過來的,說是緊急印發……”他抬眼瞥見蘇綰冷峻的臉,語氣不自覺地軟下來,“小蘇啊,別太較勁,試行辦法本來就有調整空間。”
蘇綰沒接話。
她盯著文件邊緣那圈還泛著油墨清香的齒孔,紙張粗糙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突然想起昨夜肖鋒在電話里說的那句:“制度是鏡子。”
鏡子要是蒙了灰,照出來的就不是真相,是鬼蜮。
她摸出手機,金屬外殼冰涼貼著手心,手指在通訊錄里快速劃過,最終按下肖鋒的號碼。
“有人在改規則。”電話接通的瞬間,她直奔主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資金明細從強制變可選,復核權沒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肖鋒的聲音再響起時,帶著股讓她安心的沉穩:“不是疏忽。”他像是在踱步,背景里傳來村委會舊風扇的嗡鳴,葉片吱呀轉動,攪動著悶熱的空氣,“上回張副局長被村民打臉,青藤會的人坐不住了。他們要把陽光指數變成紙糊的燈籠——看著亮,吹口氣就滅。”
蘇綰望著窗外搖晃的法桐葉,葉影斑駁地爬過她的手背,忽然笑了:“那我們就給這燈籠灌鋼筋。”
“正有此意。”肖鋒的語氣里浮起點笑意,紙頁翻動的沙沙聲隱約可聞,“中午讓小陳組織五個試點村聯署《修改建議書》,三條核心:保留強制公開、加季度質詢會、建縣級備案庫。記住,用村民口吻寫,別太專業。”
“為什么?”
“因為他們怕的從來不是文件,是舉著文件找他們說理的老百姓。”肖鋒的聲音低了些,像是在翻筆記本,筆尖劃過紙面的窸窣聲清晰可辨,“你看王嬸昨天舉手機的樣子——她不識字,但她知道掃碼能查賬,這就是火種。”
蘇綰捏著文件的手松了松,紙張的棱角不再硌手。
她望著窗臺上自己養的綠蘿,藤蔓正順著窗框往陽光里爬,嫩葉微顫,像在試探光的溫度——像極了肖鋒說的“群眾覺醒”。
中午的柳河村曬谷場飄著新收的稻香氣,暖風裹挾著谷粒的甜味撲在臉上。
小陳蹲在石磨旁,手機貼在耳邊,耳畔傳來輕微的電流雜音:
“李嬸,您家二小子不是在鎮里當會計嗎?讓他幫著念兩句?對,就說‘我們種了一輩子地,最懂莊稼要澆水,村里的錢也要見光’……”
她抬頭時,王嬸拎著個藍布包走過來,布包上還沾著灶灰,指尖粗糙,帶著柴火余溫。
“小陳啊,我讓隔壁念初中的娃寫了段,你看看中不中?”她掏出皺巴巴的信紙,字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墨跡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咱農民不傻,修戲臺子的磚是新是舊,掃街的掃帚是粗是細,我們摸得著。錢怎么花,得讓我們摸得著賬。”
小陳喉嚨發緊,眼眶微微發熱。
她想起三個月前自己抱著賬本躲在村委倉庫哭——
那時每筆報銷單都像團亂麻,現在村民舉著手機追著問“這筆買樹苗的錢,發票上的日期對不對”,聲音里帶著泥土般的執拗。
她掏出鋼筆,在王嬸的信紙上畫了顆五角星,筆尖劃出清脆的“沙”聲:“嬸子,您這寫得比我專業。”
下午三點,省委組織部的會議室里,趙科把打印好的聊天記錄推到會議桌中央。
紙張摩擦的聲響像根細針,扎破了滿室的沉默。
窗外城市高樓林立,玻璃幕墻反射著冷光,與柳河村的稻田遙遙相對。
“這是張某心腹‘老周’和馬橋鎮劉主任的聊天。”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兩度,指節抵著“陽光指數就是作秀,咱們得統一口徑反對”的聊天截圖,指尖微微發顫,“他們不是在討論政策,是在串供。”
主位上的處長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小趙,你之前不是主張謹慎推廣嗎?”
“那是因為沒看到真東西。”趙科想起三個月前跟著肖鋒翻山看灌溉渠的場景——
渾濁的渠水漫過肖鋒的皮鞋,泥漿濺上褲腳,他卻蹲在田埂上給老農解釋“陽光指數”怎么防貪腐。
老農拍著他肩膀說:“娃,你這政策要是能落實,比給我家多分半畝地都實在。”
他突然站起身,后背撞得椅子發出輕響:“柳河經驗為什么有效?因為它把權力關進了玻璃柜——干部看得見監督,群眾看得見公平。現在有人要給玻璃柜拉窗簾,這不是技術問題,是態度問題!”
會議室里響起零星的掌聲,掌心相擊的悶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趙科坐下時,掌心全是汗,黏膩地貼著褲縫。
他望著窗外的梧桐樹,葉片在風中輕晃,陽光透過縫隙灑落,像碎金鋪地——原來當你把真相攤開在太陽下,連陰影都會幫你說話。
傍晚的縣道上,蘇綰的調研車正往柳河村開。
車載廣播突然響起刺耳的電流聲,滋啦作響,像某種警告的低語。
手機在她膝頭震動,屏幕亮起:“未知號碼”。
“蘇局長,勸你別太積極。”男聲帶著變聲器的沙啞,電流扭曲了音調,卻掩不住那股陰冷的威脅,“你爸當年的事,查得那么干凈?”
蘇綰的手指在方向盤上頓住,皮革的觸感冰冷堅硬。
車窗映出她泛白的指節——父親被政敵構陷的那些夜晚,她在醫院守著高燒的母親,聽著電話里的威脅,也是這樣的顫抖。
但這次,她摸出西裝內袋的錄音筆,金屬外殼帶著體溫,按下錄音鍵,然后回撥過去。
“請問您是哪位?”她的聲音冷靜得像塊冰,吐字清晰,“我正在整理一份‘干擾基層改革人員名單’,正好需要您的聯系方式。”
對方沉默了三秒,“咔”地掛斷。
蘇綰望著手機屏幕上的通話記錄,把錄音筆塞進副駕的文件袋。
那里躺著肖鋒昨天給的“重要證據”文件夾,封皮上還留著他的鋼筆印——是他特有的瘦金體,鋒銳如刃。
深夜的村委辦公室,臺燈在肖鋒的筆記本上投下暖黃的光暈,筆尖懸停片刻,落下時字跡有力:“讓規則自己咬人。”窗外突然起風,吹得窗臺上的仙人掌晃了晃,刺尖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他起身關窗,指尖觸到冰涼的窗框,瞥見院墻外的槐樹影里,有個黑影一閃而過。
他沒動,只是盯著那片陰影——像極了三個月前蹲在墻角偷聽的“老七”。
風卷著樹葉沙沙作響,遠處狗吠隱約可聞。
肖鋒摸出抽屜里的“暫封”便簽,對著月光看了看。
墨跡泛著淺藍,像黎明前的天空。
后半夜,村委大院的鐵門“吱呀”響了一聲,銹跡在月光下泛著暗紅。
值班的老張頭裹著軍大衣出來查看,只看見門口的青石板上,躺著張皺巴巴的紙條。
他撿起來湊近路燈,借著昏黃的光念出上面的字:“小心老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