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肖鋒的鬧鐘剛響第一聲,他就按下了停止鍵。
窗外的天還泛著青灰,他站在窗前揉了揉后頸——昨夜翻來覆去想著那本賬冊,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
但此刻他的眼神比平時更亮,像淬了層冰碴子。
"小陳,"他推開村委會辦公室的門時,報賬員正抱著一摞文件從里間出來,發(fā)梢還沾著晨露,"把《陽光指數(shù)評估表》的原始打分數(shù)據(jù)重新整理三遍。"
他指了指桌上堆成小山的表格,"紙質(zhì)版、電子版、按村民小組分類版各一份,十點前給我。"
小陳的手指在文件夾邊緣絞出了褶皺。
她昨晚跟著肖鋒熬到后半夜,眼下還掛著青黑,卻立刻應(yīng)了聲"好",轉(zhuǎn)身時發(fā)尾掃過肖鋒的手背:
"肖書記,我......我昨天數(shù)過,這些表一共一千二百一十三張,每張都有村民按的紅手印。"她聲音突然低了,"他們昨晚在村口守了半宿,就怕有人來偷。"
肖鋒的喉結(jié)動了動。
他想起今早路過村口時,王阿婆蹲在老槐樹下打盹,懷里還抱著個鐵皮盒子——那是她藏評估表的地方。
他伸手拍了拍小陳的肩膀,掌心能感覺到她制服布料下繃緊的肌肉:
"你整理數(shù)據(jù)的時候,注意把'人居環(huán)境'和'民生滿意度'兩項單獨列出來。"他頓了頓,"青藤會的人現(xiàn)在盯著我,任何情緒化的動作都會被解讀成慌亂。"
小陳抬頭看他,睫毛忽閃了兩下。
她突然明白了——肖鋒不是不急著查賬冊,是要先把"清白已證"的輿論地基夯得死死的。
她重重點頭,抱文件的手穩(wěn)了:"我這就去。"
肖鋒望著她跑向微機室的背影,轉(zhuǎn)身拉開抽屜。
那本匿名賬冊的封套在晨光里泛著舊牛皮紙的暗黃,像塊燒紅的炭擱在那里。
他指尖剛碰到封套邊緣,又猛地縮了回來——手機在這時震動,屏幕亮起"蘇綰"兩個字。
"賬冊的事,你打算怎么處理?"蘇綰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電流的刺啦聲,像根繃直的琴弦。
肖鋒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樣:坐在縣發(fā)改局那間落地窗辦公室里,鋼筆帽咬在唇間,鏡片后的睫毛輕顫——這是她緊張時的習(xí)慣動作。
"先放抽屜里。"肖鋒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讓陽光斜斜照在臉上,"等它自己開口。"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
肖鋒聽見紙張翻動的脆響,接著是蘇綰刻意放輕的呼吸:"我明白了。"她掛斷前補了一句,"中午十二點,縣發(fā)改局有個內(nèi)部會議。"
肖鋒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通話結(jié)束提示,突然笑了。
蘇綰這是在告訴他,她要公開亮明態(tài)度了。
果然,下午兩點他收到小陳轉(zhuǎn)發(fā)的縣發(fā)改局官網(wǎng)新聞:《柳河村"陽光指數(shù)"基層治理模式值得推廣》,配圖里蘇綰正站在發(fā)言席前,黑色西裝褲線筆挺,目光掃過臺下時,鏡片反著冷光。
下午三點,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趙科站在門口,西裝領(lǐng)口歪了半寸,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牛皮紙袋。
他往屋里探了探頭,確認只有肖鋒一人,才閃身進來:"肖書記,這是'村民反水名單'的補充說明。"
他把紙袋推過來時,指尖在桌沿敲出急促的點,"我...我重新核對了筆錄,剔除了三個被老魏收買的偽證人。"
肖鋒沒接紙袋。
他盯著趙科發(fā)紅的眼尾——這小子昨晚肯定沒睡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問,聲音像浸了涼水的石頭。
趙科的喉結(jié)動了動。
他想起今早核查組撤離時,李嬸追著車跑了半里地,往車窗里塞了個裝著茶葉蛋的塑料袋,說"趙同志,你是好人";
想起王阿婆攥著他的手腕,指甲蓋都掐進他肉里:"娃,你可得幫我們把公道找回來"。"我只做我能做的。"他說,聲音發(fā)悶。
肖鋒拉開抽屜,取出份復(fù)印件推過去。
紙張邊緣有折痕,是被反復(fù)翻看留下的——那是他剛到柳河村時,給全體村民寫的承諾書,上面"接受任何形式監(jiān)督"的字跡還清晰如新。"你還記得這個嗎?"他說,"我說過,我不怕查。"
趙科的手指輕輕撫過"肖鋒"兩個簽名。
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人變了——不是那個剛來時總低頭看文件的文弱書記,而是塊被磨掉浮土的玉,內(nèi)里的光透了出來。
他抓起紙袋塞回肖鋒手里,轉(zhuǎn)身時西裝后襟掃過桌角的茶杯,"我...我還有事。"
門關(guān)上的瞬間,肖鋒聽見走廊里傳來趙科刻意壓低的咳嗽。
他低頭看表,五點十七分——老魏該被帶走了。
財政局食堂的不銹鋼餐臺泛著冷光。
老魏端著餐盤在打菜窗口前站了足有三分鐘,直到大師傅不耐煩地敲了敲菜勺:"魏局,您還打不打?"
他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餐盤里的紅燒肉晃到了桌沿。"你們以為他干凈?"他提高了聲音,目光掃過周圍凝固的人群,"賬本才翻一頁!"
這話像顆炸雷,當(dāng)晚就傳遍了縣城。
肖鋒在村委會會議室里聽著手機里此起彼伏的語音,手指敲著桌沿。
七點整,他突然站起來:"通知所有村民,半小時后到曬谷場開議事會。"
曬谷場的白熾燈亮起時,幾百號人擠得密不透風(fēng)。
肖鋒站在老槐樹下,身后是用黑板搭的臨時講臺。
他掃過臺下交頭接耳的人群,抬手按了按麥克風(fēng):"我肖鋒今天說句話——誰若能指出柳河村任何一筆賬不對,我當(dāng)場道歉并辭職。"
全場寂靜。
李嬸的孫子拽了拽她的衣角:"奶奶,啥是辭職?"李嬸拍掉他的手,眼睛直勾勾盯著肖鋒。
王阿婆把手里的千層底攥得更緊了,納鞋的針在指腹壓出個紅印。
"這不是賭命。"肖鋒的聲音像塊磁石,把所有目光都吸了過來,"是逼那些躲在暗處的人,敢不敢站出來,真指給大家看。"
散會時已過九點。
肖鋒回到辦公室,臺燈的光在桌面投下暖黃的圈。
他摸出鑰匙打開抽屜,那本賬冊終于躺在他掌心。
扉頁上"青藤七子"四個字被茶水洇得模糊,像團化不開的墨。
他一頁頁翻過去,在"張XX"這個名字旁頓住——這是蘇綰父親舊案里那個總被打碼的名字。
筆尖在紙頁上落下"分而擊之"四個字,墨跡未干,手機震動。
尾號7371的短信跳出來:"第七個人,姓張。"
肖鋒把賬冊鎖進保險柜時,窗外的雨開始下了。
他望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撥通蘇綰的電話:"明天,我們?nèi)タh檔案館。"
蘇綰的聲音裹著雨聲傳來,帶著點倦意卻清亮:"需要我準(zhǔn)備什么?"
"帶小陳。"肖鋒摸了摸保險柜的鎖頭,"她整理數(shù)據(jù)時發(fā)現(xiàn),老魏去年批的幾筆基建款,和檔案局的備案文號對不上。"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臺上那盆野菊上。
肖鋒望著被雨珠壓彎的花莖,突然笑了——這花明天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