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嬸的哭腔撞破深夜的寂靜時,肖鋒正揉著發(fā)漲的膝蓋。
窗外的風裹著濕氣鉆進窗縫,吹得桌角的文件沙沙作響,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像是被哭聲驚醒。
他聽見樓下木門“吱呀”一聲被撞開,門軸摩擦的鈍響劃破夜色,接著是小陳慌亂的“李嬸您別急”,混著抽噎的“八千塊啊,孩子燒得直說胡話……”那聲音像一根繃緊的弦,在空蕩的夜里顫抖。
他扶著冰涼的窗沿往下看,月光斜照在李嬸身上,她的藍布衫被夜風吹得鼓起,像一面破舊的帆,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報銷單,紙角沾著醫(yī)院消毒水的刺鼻氣味——
那味道順著風飄上來,混著泥土和陳年墻灰的氣息,鉆進鼻腔。
她抹著淚抬頭,眼角的褶子里還掛著淚珠,在路燈下閃著微光,看見二樓亮著燈的肖鋒,“肖書記,您給評評理,這錢是不是被誰截胡了?”
肖鋒的手指在窗臺叩出輕響,木紋的粗糙感硌著指尖。
他記得三天前老魏帶著技術員來演示的“智能審核系統(tǒng)”,當時屏幕上流動的綠色進度條,此刻在他腦子里成了刺目的警示燈,像心跳一樣閃爍。
“小陳,帶李嬸去辦公室。”他壓著膝蓋下樓,每一步都牽扯著舊傷,樓梯間的聲控燈忽明忽暗,映出他佝僂的影子。
路過公示欄時,他瞥了眼新貼的“惠民資金流程圖”,紅箭頭從“縣財政”指向“村級賬戶”,末端畫著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多諷刺,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才需要畫出來騙人。
村部辦公室的白熾燈在頭頂嗡嗡作響,電流的雜音像蚊子在耳邊盤旋。
小陳把李嬸按在木椅上,椅子發(fā)出吱呀的**。
電腦屏幕映得她鼻尖發(fā)亮,冷白的光打在臉上,映出她眼底的血絲。
她點開“城鄉(xiāng)居民醫(yī)療報銷”模塊,輸入李嬸丈夫的身份證號,系統(tǒng)跳出的“實際到賬金額”欄赫然是1500元,而“應報銷金額”明明白白標著6700元。
“差額5200元。”小陳的指尖在鍵盤上頓住,后頸的汗毛豎起來——這和肖鋒前晚說的“他們越急著證明干凈,尾巴露得越徹底”對上了。
她滾動鼠標往下拉,扣款原因欄里跳出行小字:“村級公共服務基金統(tǒng)籌扣除”。
“咱們村什么時候有這個基金了?”肖鋒彎腰湊近屏幕,聲音里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疑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桌角一道裂痕。
李嬸湊過來看,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反著光:“沒聽說過啊!上回選村代表,連修村路的錢都要家家簽字,這平白多出來的基金……”
小陳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像刀子劃過玻璃。
她想起肖鋒教她的“三步法”:查同類、找漏洞、鎖字段。
手指快速敲擊鍵盤,篩選條件從“醫(yī)療報銷”換到“低保補貼”,再換到“種糧直補”——三十七條記錄跳出來,每條都有“村級公共服務基金”的扣款,總額128000元。
“肖書記,”她的聲音發(fā)顫,卻帶著種破繭的鋒利,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這些錢都進了同一個虛擬賬戶,賬號尾號3019,戶名就是那個基金,但村賬里根本沒這個科目。”
肖鋒盯著屏幕上的數(shù)字,喉結動了動,喉間泛起一陣干澀。
他想起八年前在企業(yè)做合規(guī)審查時,見過的那些“影子賬戶”,此刻在這小小的村部電腦里,同樣的戲碼正在重演。
“能證明不是技術錯誤嗎?”他問,目光落在小陳泛紅的眼尾上——這姑娘昨晚整理票據(jù)時,他透過門縫看見她揉了三次肩膀,現(xiàn)在卻像根繃直的彈簧,肩胛骨在襯衫下微微凸起。
“能。”小陳點開一條扣款記錄,“每筆金額都是人工核算的倍數(shù),比如李嬸家5200,正好是應報金額的77.6%,系統(tǒng)不可能算這么巧的比例。”
她翻出老魏在推進會上的錄像,手機里傳來清晰的“我們保證每一分惠民款都直接到群眾手里”,那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像一場精心排練的謊言。
肖鋒笑了,眼角的細紋里帶著點銳光,嘴角揚起的弧度卻沒到眼底。
他拍拍小陳的肩,掌心能感覺到她的骨頭在發(fā)抖:“明天開村民大會,你來講。”
“我?”小陳的指尖掐進掌心,指甲陷進肉里,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紅痕,“萬一他們說我造謠……”
“你講的是他們看得懂的數(shù)字。”肖鋒從抽屜里摸出包潤喉糖,推到她面前,鋁箔紙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李嬸家的五千二,王伯家的三千一,張嬸家的兩千七——這些錢夠給娃買多少奶粉,夠修多長的村路,他們比誰都清楚。”
第二天上午,村部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
陽光從高窗斜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空氣里混著汗味、舊木頭和藥油的氣息。
小陳站在臨時搭的講臺前,手里的U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一枚子彈。
她掃過臺下攢動的人頭,李嬸坐在第一排,攥著報銷單的手青筋凸起,指節(jié)發(fā)白;
張伯靠在墻角,藥箱擱在腳邊,金屬搭扣在光線下反著冷光,目光像把鈍刀;
幾個年輕后生抱著胳膊,臉上寫滿“看你能說出什么花樣”。
“我不是來告狀的,是來算賬的。”小陳的聲音還是顫,但每個字都像釘子敲進木板,回音在空曠的禮堂里撞出嗡鳴:
“李嬸家應報六千七,只收到一千五,差的五千二去哪了?”她點開第一張PPT,李嬸的報銷記錄占滿整個屏幕,紅字標出的差額像一道傷口。
“王伯家的低保補貼,應發(fā)四千三,只到賬一千八,差的兩千五去哪了?”第二張PPT彈出,“張嬸家的種糧直補……”
臺下開始交頭接耳,低語聲像潮水般蔓延。
有個老漢拍著大腿喊:“我家那口子上個月領養(yǎng)老金,也少了八百!”另一個聲音接上來:“對!我家危房改造款說給三萬,就打了兩萬二!”
小陳點擊播放鍵,老魏的錄音在禮堂里炸開:“我們的智能系統(tǒng)絕對透明,每一筆錢都有跡可循!”
“有跡可循?”李嬸猛地站起來,報銷單在手里抖成一片,紙頁發(fā)出嘩啦的響聲,“那我家的五千二,跡在哪?循在哪?”
禮堂炸了鍋。
有人拍桌子,木板發(fā)出悶響;有人喊“找老魏說理去”,聲音撕裂空氣;張伯的藥箱被擠得哐當響,藥瓶在箱子里碰撞出清脆的叮當聲。
肖鋒站在后臺,看著老魏的電話在手機上跳了三次“未接來電”,第三次接起來時,他的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魏局長啊?群眾自發(fā)要求公開財務,我一個駐村書記能攔著嗎?”
電話那頭的呼吸聲突然粗重,肖鋒甚至能想象老魏捏碎鋼筆的樣子。
“肖書記,你最好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肖鋒打斷他,目光掃過臺上正翻著賬本的小陳,她的馬尾辮隨著動作晃動,像面小旗子,“搞清楚群眾有權利知道自己的錢去哪了?還是搞清楚程序正義比什么都重要?”
掛了電話,他摸出筆記本,在“小陳”那頁畫了個五角星——這姑娘今天站在這里,比他預想的還要耀眼。
當晚,張伯的藥箱再次出現(xiàn)在村部。
老人把個牛皮紙袋推過來,紙邊泛著黃,邊角有茶漬的痕跡,指尖能摸到紙面的毛糙。
他翻開憑證,模糊的紅章印在“支出單位”欄,油墨暈染,像干涸的血跡。
“三年前村里修衛(wèi)生所,有筆統(tǒng)籌款。”
肖鋒湊近看,紅章的“柳河村村委會”幾個字,有個“村”字的豎筆缺了半截,和前幾天小陳整理的票據(jù)上的章一模一樣。
“筆跡呢?”他問。
張伯從藥箱里摸出張便簽,上面是“村級公共服務基金支出明細”,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老魏辦公室那個小孫,幫我填過兩次慢性病補助表,這字我認得。”他的手指劃過便簽邊緣,紙面微微發(fā)潮,“當年你媽幫我討工資,也是這樣,把每筆賬都掰扯清楚。”
肖鋒把憑證掃描進電腦,在筆記本上寫:“張伯(可靠,可用,風險承受力中等)”。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響,葉片摩擦聲像低語,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鼓點,一下下敲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后半夜,趙科的密信塞進了村部的門縫。
信紙上只一句話:“省紀委鎖定縣財政局信息科王某,老魏嫡系。”肖鋒摸著信紙邊緣的水印,指尖傳來微弱的凹凸感,突然笑了——原來不止他在布局。
手機震動時,尾號7371的短信跳出來:“你教會他們算賬,下一步是不是要教他們分賬?”
肖鋒回了條空短信,起身拉開抽屜。
最底層壓著張“優(yōu)秀駐村書記”的推薦表,是今天上午縣組織部送來的。
他盯著“肖鋒”兩個字看了會兒,把表重新壓好,轉(zhuǎn)身時膝蓋又開始疼,但他沒揉——疼著好,疼著清醒。
村部外的路燈忽明忽暗,電流的滋滋聲在夜里格外清晰。
肖鋒摸出手機,在村務群發(fā)了條消息:“聽說縣里要評我為‘優(yōu)秀駐村書記’……”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像無數(shù)只手,正撕開某種東西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