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亮,肖鋒就被窗外的喧嘩聲扯醒——那是人聲混著鐵門撞擊的金屬震顫,在薄霧中撕開一道口子。
他揉著發僵的膝蓋坐起來,舊傷像銹住的鉸鏈,一動就泛起鈍痛。
耳畔傳來女人帶著哭腔的喊聲:“王主任!我家老周的低保昨晚突然沒了!說是系統更新出錯?可他上個月才做的心臟搭橋手術,這不是要人命嗎!”那聲音像被風刮薄了,卻字字扎進晨寒里。
他掀開被子時,晨露正順著窗欞往下淌,水珠滑過斑駁的水泥墻,在地上積成一片片幽暗的小水洼,映著灰白的天光。
推開門,穿堂風裹著濕冷的霧氣灌進來,打在臉上像濕布抽過,指尖觸到門框,冰得一縮。
村部前已擠作一團:
拄拐的老人攥著皺巴巴的低保證,紙角被風吹得撲簌作響;
抱孩子的婦女抹著眼淚翻手機短信,屏幕光映在她浮腫的眼皮上;
最前頭那個穿藍布衫的中年婦女,左手舉著銀行流水單,右手死死扒著鐵門,指節泛白,指甲縫里還嵌著泥灰。
“肖書記!”小陳從辦公室沖出來,手里攥著平板電腦,劉海被急出的汗黏在額角,呼吸帶著輕微的顫抖。
她指尖在屏幕上劃拉,露出一行灰字:“登錄賬號是我的工號。”
那行字像針,刺進她發白的嘴唇。
肖鋒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伸手接過平板,屏幕藍光映得他眼底發青,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
“他們想逼你認錯。”
“我知道。”小陳喉結動了動,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鐵片刮過石板,“要是現在上報說系統出錯,大家肯定覺得是我操作失誤。往后再查什么賬,誰還信?”
她無意識地摳著平板邊緣,塑料殼被摳出個小豁口,邊緣割進指腹,留下一道淺紅的印。
“去廣播室。”肖鋒打斷她,轉身往村部里走,膝蓋在晨霧里抽著疼,每一步都像踩在舊傷的記憶上。
他從抽屜里摸出盒風油精,擰開蓋子,辛辣的氣味猛地竄進鼻腔,太陽穴被抹上一層涼意。
信寫完時,村部大喇叭開始響。
小陳攥著打印紙的手在抖,紙頁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可念出來的聲音卻穩得像釘進墻里的釘子:
“……經核查,柳河村17戶低保戶于今日凌晨被系統移除,具體原因此前未收到任何通知。現向全體村民承諾,在書面說明未送達前,相關家庭臨時救助金由村部先行墊付……”
人群里突然爆發出掌聲,像干柴遇火,噼啪炸開。
藍布衫婦女抹了把臉,沖廣播室方向喊:“肖書記實在!比那些只會打官腔的強!”
老頭拄著拐棍敲地,木頭撞上水泥,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對!要他們縣里寫說明!白紙黑字才作數!”
肖鋒站在窗后,看張伯從人群里擠出來,往他兜里塞了張皺巴巴的煙盒紙。
老頭的手像老松樹皮,粗糙的紋路磨得他皮膚發疼,煙味混著草藥香鉆進鼻腔,帶著一股陳年的土腥氣。
“這幾個名字,去年都拒絕過合作社入股。”他壓低聲音,氣息噴在肖鋒耳畔,“那合作社的賬,走的是老魏他侄子的公司。”
煙盒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七個名字,全在17戶名單里。
肖鋒把紙折成小塊塞進褲兜,抬頭正看見兩輛黑色轎車停在村部外。
副駕駛下來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手里提著公文包,臉上掛著公式化的笑:“肖書記吧?我們是縣財政局的,來協助處理輿情。”
“陳會計,帶同志看看后臺。”肖鋒搬了把木椅坐下,從抽屜里翻出一沓檔案,紙頁泛黃,邊緣卷曲。
他動作很慢,一頁頁攤開,故意讓對方看見檔案里夾著的醫療單據、貧困證明,還有——那張被張伯戳穿的偽造票據復印件。
紙張的觸感粗糙,藥費清單上的紅章已經褪色,卻依舊刺眼。
“肖書記真仔細。”年輕人湊過來,目光掃過檔案時頓了頓,喉結微動。
“應該的。”肖鋒拿起一張殘疾證復印件,對著光看水印,紙頁在指尖輕顫,光影里浮現出模糊的防偽紋路,“就是不知道這事兒要是捅到‘陽光村務示范點’評審組那兒,算不算減分項?聽說老魏局長為這事兒跑了半年,就等下個月驗收。”
年輕人沒再說話,彎腰撿起地上的復印件:“不用復印了!我們局里肯定盡快出說明!那啥……我們先走了!”
車門關上時,帶起一陣風,卷著塵土撲在窗玻璃上,把肖鋒桌上的煙盒紙吹得翻了個面。
他望著轎車揚起的土煙笑了笑,把紙重新壓在鎮紙下——
那鎮紙是村民送的,刻著“為民”兩個字,邊角磨得發亮,掌心撫過時,溫潤如舊。
夜來得很快,像墨汁滴進水里,漫過村部的屋檐。
肖鋒正對著筆記本寫案情梳理,鋼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
小陳敲了敲門進來,手里抱著個牛皮紙袋,發梢還滴著水,涼意在空氣中散開。
“我洗了把臉。”她吸了吸鼻子,把紙袋往桌上一放,“肖書記,我想做個‘村級低保動態監測表’,每月公示收入、支出、特殊情況。這樣就算系統再出問題,大家也能對得上數。”
肖鋒抬頭。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小陳的眼睛——
之前總覺得她像只受了驚的兔子,此刻眼里卻燒著團火,映著臺燈的光,亮得驚人。
他翻開紙袋,里面是她畫的表格草稿,用不同顏色標著“醫療支出”“教育補貼”“臨時困難”,連備注欄都寫著:“如有異議,可憑票據到村部核對”。
紙頁邊緣被她反復折疊,留下細密的折痕。
“署你名字。”他合上草稿,推回她面前。
小陳的手突然抖了。
她盯著“制表人:陳秀蘭”那行字,喉嚨動了好幾下才出聲:“以前……以前做賬都是‘村部’,沒人讓我寫名字。”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啪嗒掉在紙上,把“蘭”字暈開個小墨團,“肖書記,我能做好。”
“我知道。”肖鋒從抽屜里摸出盒潤喉糖推過去,糖紙在燈光下閃著微光,“今晚把模板發給趙科,讓他找省廳的技術科看看有沒有漏洞。”
他指了指她發紅的眼尾,“哭完了就把表格再檢查三遍,明早貼在公示欄最顯眼的位置。”
小陳走后,肖鋒翻開筆記本新一頁。
鋼筆尖在“信任是可以量化的”標題下劃了道線,接著列出三欄:姓名、可動員程度、風險承受力。
最上面一行寫著“陳秀蘭”,備注欄他想了想,寫:“已從‘怕’轉向‘敢’。”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響,葉片摩擦聲像低語。
他剛合上本子,床頭的手機就震了起來。
尾號7371的短信跳出來:“你教會他們說話,下一步是不是要教他們投票?”
肖鋒的拇指懸在鍵盤上,還沒來得及回,膝蓋突然傳來一陣銳痛,像有根銹釘在骨縫里攪動。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摸到褲兜里那張煙盒紙——上面的名字被體溫焐得有些發皺,墨跡微微暈開。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筆記本上投下樹影,把“調離申請”四個字的草稿映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