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之上,清風徐來,吹動林逸的衣袂,卻吹不散他袖中那枚青蚨指環透骨的寒意。江南,杭州,漱玉坊……趙德芳,霍家,青蚨會亥豬堂…這些名字在他舌尖滾過,如同淬毒的蜜糖。
“落榜才子?”林逸摩挲著冰涼的指環,嘴角那絲冷笑終于化開,對著煙波浩渺的河面,朗聲吟哦,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釘鑿入船工耳中:“‘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嘿,杜牧老前輩這‘薄幸名’,小子林逸,怕是要在江南,換個‘販夫走卒’的諢號來贏一贏了!”
話音未落,船尾掌舵的老艄公噗嗤樂了:“喲,公子爺好雅興!這詩聽著…帶勁兒!比那些酸秀才念叨‘之乎者也’順耳多了!販夫走卒咋了?老漢我撐了一輩子船,販夫走卒的力氣,能頂風破浪!比那些光會耍嘴皮子的官老爺強!”
“老丈此言,深得我心!”林逸哈哈大笑,拋過去一小錠碎銀,“買酒暖身,到了杭州,還坐您的船!” 老艄公眉開眼笑,唱起了粗獷的船歌,破浪的節奏都歡快了幾分。
千里之外的汴京,金鑾殿上卻是一片肅殺。九重宮闕也擋不住那來自千里之外的驚天噩耗!
“報——!八百里加急!黃河決堤了!”
凄厲的嘶喊撕裂了清晨的寧靜,一個泥人般的驛卒連滾帶爬撲進奉天殿,手中高舉的漆金匣子沾滿泥漿,還在往下滴著渾濁的黃河水。他身后拖曳的水痕,蜿蜒如同一條瀕死的黃龍,蜿蜒爬過冰冷的金磚。
“何處決口?!”龍椅上的小皇帝永初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中的玉如意扔出去。珠簾后,梁太后的聲音也帶上了罕見的急迫。
“回……回太后、陛下!蘭陽銅瓦廂!”驛卒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五日前,黃河暴漲,濁浪滔天!銅瓦廂大堤……塌了!口子撕開三百余丈!洪水如孽龍出閘,橫掃下游三府十六縣!開封府首當其沖,已成澤國!災民……災民哭嚎震野,尸骸枕藉!河道總督王大人……王大人親率軍民堵口,被……被洪水卷走,生死不明!”
“轟——!”朝堂瞬間炸開了鍋!仿佛一顆炸雷在頭頂爆開!
黃河決口!蘭陽銅瓦廂!三府十六縣!開封府淪陷!河道總督殉職!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眾臣心上。殿內死寂一瞬,隨即爆發出潮水般的驚呼、議論、恐慌!戶部尚書錢謙益臉如金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下!太后!三府賦稅……今年……全完了!更需調撥巨款賑災、修堤!國庫……國庫要空了啊!”
工部尚書更是面無人色:“銅瓦廂!那是‘懸河’的頂梁柱!潰口三百丈?!堵……堵得住嗎?!需要多少民夫?多少石料?多少木樁?!這……這是傾國之災啊!”
趙德芳,這位當朝首輔,終于睜開了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渾濁的眼底深處,沒有一絲慌亂,反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慌什么!”趙德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滿殿嘈雜,“天災無情,人定勝天!當務之急,是議定救災章程!賑災!堵口!安民!三管齊下!”
他排眾而出,對著御階深深一揖,條理清晰得令人心頭發寒:“其一,著戶部即刻開倉放糧,就近調撥河南、山東、直隸三地常平倉糧食,火速運往災區!命沿途府縣,設粥棚,施湯藥,絕不可餓死一人!違令者,斬!”
“其二,工部!立即征調天下河工、民夫!沿河州縣,凡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盡數征發!木料、石料、草袋,不惜一切代價,限期十日,運抵銅瓦廂!堵口之役,刻不容緩!延誤者,斬!”
“其三,”趙德芳目光掃過幾位臉色蒼白的官員,“著都察院、吏部,選派得力干員為‘賑災巡查使’,分赴災區!一查地方官是否恪盡職守,有無瀆職延誤!二查賑災錢糧是否足額發放,有無貪墨克扣!三查有無民眾乘機作亂,蠱惑人心!一經查實,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三條策略,殺氣騰騰,透著趙相慣有的鐵腕與效率。朝堂之上,趙黨官員如同打了雞血,紛紛附和:
“相國高見!正該如此!”
“雷霆手段,方能震懾宵小!”
“對!首要便是穩住局面,防止民變!”
就在這一片“趙相英明”的頌揚聲浪中,一個清朗卻帶著明顯嘲諷的聲音,如同錐子般刺了出來!
“穩住局面?防止民變?相國好算計!”林逸不知何時已從江南悄然返京(借口述職),此刻排眾而出,一身風塵仆仆的七品鷺鷥補服在滿殿朱紫中顯得格格不入,臉上卻毫無懼色,只有一種近乎刻薄的冷靜。
他對著御階一揖,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相國此策,快刀斬亂麻,看似雷厲風行!然,恕臣直言,此乃揚湯止沸,抱薪救火!”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直刺趙德芳!
“大膽林逸!金殿之上,安敢對相國無禮!” 左都御史劉墉厲聲呵斥。
趙德芳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淡淡吐出兩個字:“哦?講。”
林逸毫無退縮,語速如連珠炮:“其一,征調民夫?相國可知,洪濤之下,家園盡毀!災民嗷嗷待哺,妻離子散!不思先賑濟安撫,反要強征其丁壯,離鄉背井去堵那滔天巨口?此非救災,實乃驅民赴死!民怨如干柴,稍有不慎,便是星火燎原!此其一弊!”
“其二,堵口之法!銅瓦廂潰口三百丈,濁流湍急,漩渦無數!沿用舊法,以柳枝草袋裹泥石填塞?杯水車薪!投多少,沖走多少!徒耗民力國帑!此乃以卵擊石,愚公移山!此其二弊!”
“其三,”林逸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最關鍵之處!相國只言堵口,可曾想過為何會決堤?是堤防年久失修?還是設計先天不足?若只堵眼前之口,不尋根由,不除病根!今日堵了銅瓦廂,明日下游桃花峪、花園口,何處是頭?年年筑堤,歲歲潰決!民脂民膏,盡付東流!此乃治標不治本,遺禍子孫!此其三弊!敢問相國,如此三弊之策,豈非抱薪救火?!”
朝堂再次陷入死寂!針落可聞!
趙德芳的臉,終于沉了下來。那雙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林逸的身影,帶著冰封的銳利和一絲被當眾戳穿的慍怒。
梁太后在珠簾后,身體微微前傾。小皇帝永初更是瞪大了眼睛,緊緊攥著龍椅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