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琉璃瓦,在朱漆宮門上洇出深色水痕。蕭琰之捧著那柄長劍跪在勤政殿丹墀下,冰涼的雨水順著他的烏紗帽檐滴進衣領(lǐng),卻不及掌心那抹寒意刺骨。
“此劍名‘青萍’,” 龍椅上的聲音帶著勤政金鑾殿特有的空曠回響,“當年太祖爺仗此劍定天下,如今朕把它交給你?!?/p>
蕭琰之喉結(jié)滾動,想說些什么,最終只化作叩首時額頭撞地的悶響。他是翰林院編修,十年寒窗換來的是案牘間的蠅頭小楷,而非這柄長三尺七寸、劍鞘鎏金的殺人利器。御座上的萬歷皇帝李新宇卻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輕笑一聲:“蕭愛卿可知,為何滿朝文武,朕獨獨選了你?”
階下積水倒映著青萍劍鞘上游動的龍紋,恍惚間竟似活了過來。蕭琰之想起三日前在文華殿的奏對,他彈劾東廠提督魏忠賢構(gòu)陷忠良,字字泣血,卻被同僚暗地里稱為書呆子的不自量力。此刻掌心的劍突然變得滾燙,仿佛有太祖爺?shù)挠㈧`在鞘中咆哮。
“江湖路遠,” 皇帝李新宇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朕要你替朕看看,這萬里江山的江湖里,到底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p>
雨勢漸大,打濕了明黃的龍袍一角。蕭琰之望著青磚上蜿蜒的水痕,突然明白這哪里是賜劍,分明是把他這文弱書生,扔進了比朝堂更兇險的漩渦里。
離京那日,吏部尚書王大人塞給他一封密信,油紙包著的沉甸甸的銀子硌得袖袋發(fā)疼?!扒嗥紕σ怀?,江湖必然震動,” 老尚書花白的胡須抖了抖,“記住,你是替陛下巡狩,不是去當俠客?!?/p>
蕭琰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盧溝橋畔。青萍劍被他用舊布層層裹住,藏在竹制書箱的最底層。晨光里,官道上的露水閃著碎銀般的光,幾個挑著擔子的腳夫哼著小調(diào)走過,木扁擔壓在肩上發(fā)出吱呀聲響。
“先生可是要往南去?” 一個戴著斗笠的貨郎勒住驢韁,銅鈴在驢脖子上叮當作響。
蕭琰之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箱鎖扣:“想去江南看看。”
貨郎咧嘴笑起來,露出兩排黃牙:“巧了,小的也要去蘇州府送貨。這世道不太平,先生一個人趕路怕是不妥,不如同行?”
官道兩旁的垂柳抽出新綠,風拂過樹梢,卷起幾片去年的枯葉。蕭琰之望著貨郎那雙藏在斗笠陰影里的眼睛,突然想起王大人的話 —— 江湖人說話,十句里未必有一句是真的。
“多謝好意,” 他拱手作揖,袖口滑落的瞬間,瞥見貨郎腰間露出的半截黑鞘短刀,“只是學生習慣獨來獨往?!?/p>
貨郎的笑容僵了僵,鞭子在驢臀上抽得脆響:“那便祝先生一路順風。”
驢車轱轆碾過石子路的聲音漸漸遠去,蕭琰之松開緊握書箱的手,掌心已沁出冷汗。他蹲下身假裝整理鞋帶,眼角余光瞥見道旁樹林里閃過幾個黑影,衣袂翻飛間,隱約能看到腰牌上的東廠番子標記。
原來從踏出宮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被盯著的獵物。
暮色降臨時,蕭琰之在官道旁的悅來客棧歇腳。店小二端來的糙米飯混著沙粒,咸菜壇子敞著口,蒼蠅在上面嗡嗡打轉(zhuǎn)。鄰桌幾個佩刀的漢子正唾沫橫飛地吹噓,其中一個絡腮胡拍著桌子:“聽說了嗎?魏公公要查抄江南織造局,那可是肥得流油的地方!”
“誰去查?錦衣衛(wèi)那幫丘八?”
“嘿嘿,聽說派了個書生?!?絡腮胡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手無縛雞之力的酸丁,怕是沒到蘇州就成了水里的魚食。”
蕭琰之握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窗外突然閃過一道青影,快得像春日的閃電。他還沒反應過來,鄰桌的漢子們已捂著喉嚨倒在地上,鮮血從指縫汩汩涌出,染紅了油膩的桌面。
一個穿青色勁裝的女子站在門口,腰間軟劍還在滴著血。她生得極美,眉梢卻帶著股狠厲,目光掃過蕭琰之的時候,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
“東廠的狗,也配在這兒聒噪?” 女子聲音清冷,踢開腳邊的尸體,“這間客棧,我包了?!?/p>
蕭琰之感覺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慢慢放下筷子,指尖觸到書箱的鎖扣。就在這時,女子的目光落在他的書箱上,突然笑了:“閣下倒是鎮(zhèn)定,不像尋常書生?!?/p>
“生死有命,” 蕭琰之強迫自己露出鎮(zhèn)定的神色,“姑娘要包店,學生這就走?!?/p>
他剛站起身,女子的軟劍已抵在他咽喉。冰涼的劍鋒貼著皮膚,帶著鐵銹的腥氣。“這箱子里是什么?” 女子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匕首,“敢藏在書箱里的,總不會是四書五經(jīng)吧?”
蕭琰之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皇帝李新宇在金鑾殿上說的話:青萍劍在身,如朕親臨??纱丝蹋@柄能定天下的劍,正安安靜靜地躺在他身后,連出鞘的機會都沒有。
“是家母遺物。” 他垂下眼瞼,聲音盡量平穩(wěn),“姑娘若不信,可自行查看。”
女子挑了挑眉,軟劍收了回去。“算你識相,” 她轉(zhuǎn)身走向柜臺,“滾吧,別讓我再看見你?!?/p>
蕭琰之幾乎是逃著離開客棧的。夜風吹在臉上,帶著泥土的腥氣,他回頭望了一眼,悅來客棧的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能看到女子倚在柜臺邊喝酒的身影。
樹林里傳來夜梟的啼叫,蕭琰之抱緊書箱,突然意識到王大人說反了 —— 江湖,或許比朝堂更講道理,至少這里的刀光劍影,從不會藏在溫言軟語里。
船行至鎮(zhèn)江時,蕭琰之終于明白為何文人都愛江南。
細雨如絲,織得兩岸的青山成了水墨畫。烏篷船搖搖晃晃地穿過石橋,艄公的號子混著岸邊賣花姑娘的吳儂軟語,竟比京城最有名的戲班還要動聽。他解開書箱,青萍劍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劍鞘上的龍紋被雨水沖刷得愈發(fā)清晰。
“先生是第一次來江南?” 搖櫓的老漢回頭笑問,皺紋里積著歲月的風霜。
蕭琰之合上箱蓋,點頭:“久聞江南春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是自然,” 老漢得意地捋著胡須,“不過先生可要當心,這煙雨里藏著的,未必都是好景致?!?/p>
船過瓜洲渡時,水面突然起了濃霧。白茫茫的水汽像棉絮般裹住小船,連船頭掛著的紅燈籠都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光暈。蕭琰之聽見霧里傳來槳聲,越來越近,帶著不尋常的急促。
“坐穩(wěn)了!” 老漢低喝一聲,猛地將櫓往水里一插。小船劇烈地搖晃起來,蕭琰之抓住船舷,看見幾艘黑篷船從霧中沖出來,船頭站著蒙面的漢子,手里的鋼刀在霧中閃著寒光。
“是水鬼幫的!” 老漢臉色煞白,從船板下摸出把銹跡斑斑的柴刀,“他們專在這一帶劫船,先生快跳江逃命!”
蕭琰之的手再次撫上書箱。霧越來越濃,他能聞到對方身上的魚腥味,聽到鋼刀出鞘的脆響。就在黑篷船即將撞上來的瞬間,他突然想起青萍劍的劍穗 —— 那是用五色絲線編成的,皇帝李新宇說,遇亂則散。
他解開書箱,握住劍柄的剎那,仿佛有電流順著手臂竄遍全身。青萍劍出鞘時沒有聲音,只有一道青碧色的光華,像劈開混沌的閃電。霧氣似乎都被這劍光逼退了幾分,露出蒙面人驚愕的臉。
“御… 御賜的劍?” 為首的漢子聲音發(fā)顫,握著刀的手在發(fā)抖。
蕭琰之自己也愣住了。他從未學過劍法,此刻卻下意識地將劍橫在胸前,姿勢竟有幾分像話本里的俠客。老漢張大了嘴巴,柴刀 “哐當” 一聲掉在船板上。
黑篷船上的人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腦袋磕在船板上砰砰作響。“不知是天使駕臨,小的們有眼無珠,求天使饒命!”
雨不知何時停了,霧氣漸漸散去,露出遠處金山寺的塔尖。蕭琰之握著劍的手在發(fā)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陌生的感覺 —— 原來這柄劍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
“你們是水鬼幫?”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威嚴些,卻掩不住底氣不足。
“是… 是…” 為首的漢子抬起頭,臉上還沾著泥水,“小的們只是討口飯吃,從未傷過人命。”
蕭琰之想起皇帝李新宇的囑托,想起那些在東廠詔獄里屈死的冤魂。他握緊青萍劍,劍鋒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江南織造局,你們可知曉?”
漢子臉色驟變,眼神躲閃:“那是魏公公的地盤,小的們不敢妄議?!?/p>
“不敢?” 蕭琰之往前走了一步,船頭微微下沉,“那你們劫船的時候,怎么就敢了?”
漢子的額頭抵著船板,聲音帶著哭腔:“天使饒命!織造局的李總管,每年都要往京城送三船絲綢,說是貢品,其實… 其實大半都進了魏公公的私庫。我們兄弟幾個,不過是想… 想分一杯羹?!?/p>
青萍劍的光華映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動的星辰。蕭琰之望著遠處朦朧的江南岸,突然明白皇帝李新宇為何要派一個書生來江湖 —— 因為刀光劍影里,藏著朝堂上看不到的真相。
他收劍入鞘,青碧色的光華消失的瞬間,仿佛連空氣都黯淡了幾分。“帶我去見李總管,” 他對跪在船頭的漢子說,“就說,有位故人,給他帶了樣東西。”
老漢重新拾起櫓,手還在抖,卻哼起了輕快的小調(diào)。蕭琰之坐在船尾,看青萍劍的劍穗在風中輕輕搖晃,五色絲線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像極了京城朝堂上那些看不見的牽絆。
江南織造局的朱漆大門前,兩尊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油光锃亮。李總管穿著錦緞袍子,站在門內(nèi)笑得像尊彌勒佛,肥肉堆在臉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不知天使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總管拱手作揖,目光卻在蕭琰之的書箱上打轉(zhuǎn)。
蕭琰之不動聲色地往書箱旁靠了靠:“李總管客氣了,學生只是路過江南,順便替陛下看看織造局的近況。”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李總管的笑容更加諂媚,引著他往里走,“今年的貢品剛驗收完畢,都是上好的云錦,天使要不要過目?”
織造局的院子很大,空氣中彌漫著絲線和染劑的味道??椆兊椭^忙碌,梭子在織機上來回穿梭,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他們大多面黃肌瘦,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看到蕭琰之一行人經(jīng)過,只是麻木地抬了抬頭,又繼續(xù)埋頭工作。
“李總管治下有方啊,” 蕭琰之停下腳步,看著一個正在染絲線的小童,孩子的手被染料染得通紅,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只是這織造局的工匠,似乎過得不太好?!?/p>
李總管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天使有所不知,染織行當本就辛苦,這些人都是賤民,能有口飯吃就該感恩戴德了?!?/p>
蕭琰之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京城的同僚們穿著華麗的錦緞,談論著江南的富庶,卻從沒人說起過這些在織機前耗盡一生的人。
“貢品在哪里?” 他不再看那些麻木的臉,聲音冷了幾分。
李總管引著他來到庫房,沉重的木門被推開時,揚起一陣灰塵。庫房里堆著如山的綢緞,流光溢彩,確實是上好的云錦。蕭琰之隨手拿起一匹,指尖拂過上面的龍紋圖案,做工精美得無可挑剔。
“不錯,” 他點點頭,目光卻掃過庫房角落的幾個不起眼的木箱,“這些是什么?”
李總管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沒… 沒什么,是些殘次品。”
蕭琰之走過去,一腳踹開箱子。里面露出的不是殘次品,而是一疊疊銀票,還有幾封用火漆封著的信。他拿起一封信,火漆上印著東廠的標記。
“殘次品?” 他冷笑一聲,展開信紙,上面的字跡潦草卻透著囂張,“魏公公倒是會做生意,用貢品的名義,把江南的絲綢賣到關(guān)外,牟取暴利?!?/p>
李總管 “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肥碩的身軀抖得像篩糠:“天使饒命!都是魏公公指使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庫房外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刀劍相擊的脆響。蕭琰之握緊書箱,李總管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是東廠的兄弟們來了!蕭琰之,你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書生,也敢管魏公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