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楊扔下這句話,人站起來就走了。
他無法想象李映橋這幾年在他手底下是怎么說服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無視,還要在這樣倨傲的上位者面前保持禮貌。更無法想象,張宗諧在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面前,就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女孩,那么在他那些同類面前,他又是何等的輕視態(tài)度,他都可想而知。
也是。不然那么有事業(yè)心的李映橋,怎么會做到品牌部VP還要決定辭職,多半也是對這個張宗諧討厭到極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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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后。李映橋找到游泳館,張宗諧一個人在泳池邊坐著,衣服完整穿著,頭發(fā)也干的,顯然還沒下過水,這個點泳池里沒人了,只有粼粼的藍(lán)光游走在他俊挺的臉上,不得不說,藍(lán)色是真顯白。連張宗諧這樣的黑心資本家都被襯得像個小白臉。
她想起中午張宗諧從辦公室離開的表情,難怪那樣干脆拿上西裝外套頭也不回地就大步流星離開了,他知道她會來找他。
李映橋在他旁邊的空位上坐下,目光始終盯著泳池泛著粼粼藍(lán)光的水面,看也沒看他地問了句:“東西呢。”
張宗諧同樣沒看她,視線倒是飄去游泳館外:“給俞總了。”
李映橋一想,這也行。只要俞叔叔拿到能順利開庭就行了,那她和李連豐就沒白周旋這么久。
張宗諧慢悠悠地瞥她一眼,“不會失望嗎?俞津楊不知道你為他做的這些。”
李映橋這才轉(zhuǎn)頭,目光直直地看進(jìn)他的眼底:“你跟李連豐打聽到什么?”
短暫沉默片刻后,只剩泳池的水光在晃蕩。他忽而轉(zhuǎn)頭迎上她的視線,難得直白道:“李映橋,我要聽你說。”
“……別發(fā)瘋,張宗諧。”李映橋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撇去別處,“你早點回北京吧,別拿著3億資本耍著人玩兒,彩虹羑里的事情你們沒長教訓(xùn)的話,那么我離開Convey的品牌部還沒幾個月,你們近五年的資本戰(zhàn)略里有沒有收購景區(qū)這個計劃,我想我還是清楚的。”
張宗諧也笑了,同事這么多年,他多數(shù)時候冷得像塊冰,即使在酒局上的逢場作戲,也不過是資本家的虛與委蛇,他很少露出這種溫良的笑容,李映橋只會覺得他想扮豬吃老虎。
她又不耐煩地問:“你還是堅持要這樣是嗎?”
李映橋嗓音清凌地蕩在游泳館里,隱含著克制的怒意。張宗諧終于開口,也有些薄怒:“我跟你說了,Convey資本在重組,戰(zhàn)略計劃也有調(diào)整,具體內(nèi)容我沒辦法和你細(xì)講,畢竟你已經(jīng)離職了。但你應(yīng)該也很清楚,現(xiàn)在任何業(yè)態(tài)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快魚吃慢魚’‘大魚吃小魚’的賺錢邏輯了。現(xiàn)在流量時代,你品牌出身,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前兩年很多新興平臺都搞線上旅行定制,他們的客群并不比我們小,所以對各大OTA平臺沖擊都不小,說白了,三十八層那幾個老頭,他們就算手里有錢也不知道該往哪個籃子里投。我和他們要這筆錢給你,你還覺得我居心叵測?”
李映橋沒講話。確實現(xiàn)在行業(yè)生態(tài)別說三個月,大環(huán)境這么差的情況下,一個月就可能生變。Convey資本想轉(zhuǎn)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現(xiàn)在只要資本運作合理,小魚都有可能吃掉大魚。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就是打破了信息壁壘之后,連資本的資源壁壘也逐漸在被攻破。
張宗諧把手機滑過去給她看,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再次開口道:“我說過我陪你賭一次,輸了,我也認(rèn)。這是景區(qū)事發(fā)那天的所有監(jiān)控和司機女兒交涉過程中的部分錄音。按照流程,本應(yīng)該在集團品牌做出聲明那天就全部銷毀了,但我保留了。一旦公之于眾,你應(yīng)該知道光這一件事Convey苦心經(jīng)營的品牌形象會陷入怎樣的眾矢之的,包括我跟你,咱倆會徹底上行業(yè)黑名單。
“除非你能在豐潭做出另一個彩虹羑里,證明你身上的商業(yè)價值,才可能會有人愿意為你的正義感買單,重新給你機會。這也是我提豐潭的原因,因為你我都知道,豐潭的基礎(chǔ)設(shè)施根本比不上彩虹羑里背靠旅游大省的天然優(yōu)勢。只有這樣,我們才有機會翻身。而你呢,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李伯清有心無力,他自己那個木玩集團都是拆東墻補西墻,所以我費盡心機幫你跟三十八樓那群老頭周旋好不容易拿到這三個億,”張宗諧轉(zhuǎn)頭看她說,“而你呢,你在費盡心機去給人開傷殘證明。用的還是我當(dāng)初對付銀行那套,我記得你當(dāng)時看不上我這點手段,學(xué)得倒是很快。”
“李連豐還跟你說了什么?”
“一個只知道流連聲色犬馬的酒囊飯袋,你指望我能跟他聊多久?我只給了他一根煙的時間。”張宗諧轉(zhuǎn)回頭,盯著泳池說,“我只問你,你還賭嗎?”
“為什么不賭。”李映橋毫不猶豫說,“我只是看不慣李伯清仗勢欺人,這并沒有耽誤我多少時間。”
“是嗎?”他看著她冷笑,“按照你以前的工作效率,今晚你應(yīng)該對我中午提出的三個問題,做出資源整合和答復(fù),而不是在這跟我辯論你有沒有耽誤工作。事實上你已經(jīng)耽誤了,因為你對我有恃無恐,如果這次要收購的不是Convey,換做其他人你覺得你還有資格在這討論有沒有耽誤工作嗎?”
李映橋站起來要走,張宗諧又叫住她,吸了口氣緩和語氣說:“我讓Lilith從北京安排了律師過來,明天會去找俞總核對這次開庭的細(xì)節(jié)。我不知道俞津楊有沒有跟你講過,但我讀書的時候,是俞總不遺余力地資助我。所以俞總這場官司我會親自跟,不管李伯清手有沒有那么長,只要俞總不滿意結(jié)果,我會換律師團隊上訴到李伯清手伸不到的地方為止。”
李映橋回頭看他:“你和俞津楊說了嗎?”
張宗諧仍是坐在那,抬頭看她,目光冷靜:“你很在乎他的感受?他從芝加哥回來也快大半年了吧,連張傷殘證明都還是你來搞定的,我怎么信任他?法官會因為他長得帥多判對方幾年嗎?還是會因為他性格好人品好多判對方幾年?”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他。”李映橋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最后說,“我承認(rèn),我對付梁老的手段是跟你學(xué)的。因為類似的無奈我們這幾年見得太多早就麻木了,有時候不使用極端的手段根本無法破局。
“但俞津楊沒有,俞叔叔和唐阿姨一直把他保護得很好,他對世界和社會體系的認(rèn)知比我們倆都健康,他的認(rèn)知里,軟肋就是軟肋,而我跟你的認(rèn)知里,軟肋就是把柄。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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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津楊從游泳館出來后,看了眼時間,還早。這頓飯吃得出乎意料的短暫,幾乎不到一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他準(zhǔn)備回家把那條魚拿上,再去找李映橋。結(jié)果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他爸手里拿著份文件翻了又看說:“他倒是上心,一回來就主動把這事兒給我辦了。你們不會私底下偷偷找他了吧?湘湘,你老實交代。”
唐湘真就老實交代:“我真打算來著。但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嗎,他就算吃飯中途去上個廁所的功夫也不可能這么快就蓋了章過來吧,他不是還讓司機說會給我們請專業(yè)的律師團隊嗎?說明他確實打聽過你的事,回來給你撐腰來了。”
俞人杰重重地嘆了口氣,好似心底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紅光滿面地說:“看看,李伯清這玩意兒的能耐也就不過如此嘛,果然邪不壓正,這世道還是有天理的。你說是不是?”
俞津楊把門關(guān)上,心情有些復(fù)雜地轉(zhuǎn)身靠在門口的墻上輕輕吐了口氣。
他始終覺得,這個社會的法理一定不會完全碾壓在人情之上,在這件事上他詢問過很多相關(guān)專業(yè)的律師,拿不到傷殘證明的情況下,確實有一些可替代性的方案:比如他們可以申請當(dāng)庭司法鑒定,但他爸爸心理上可能有點接受不了。
這條他考慮過但他自己先否決了,他曾經(jīng)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建議他可以采用幾位相關(guān)的醫(yī)療專家的證言也是可行的,雖然不如傷殘證明來的直接,但也是關(guān)鍵性證據(jù)之一,對判決影響較小。
但他忽略了一點,傷殘證明本質(zhì)上的問題不在于會不會影響判決結(jié)果。他始終站在庭審結(jié)果的角度去想怎么解決問題,卻忽略了他父親常年來被李伯清壓制、無力反抗的憋屈是無法釋懷的。
在豐潭,祖輩之間這些較量早就刻進(jìn)他們的基因里,就算答應(yīng)了官司,沒有這張傷殘證明上的紅章,他爸對李伯清的陰影始終很強烈。或者講得更直白些,他可能連對這個社會體系的基本信心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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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津楊掐著點進(jìn)門的時候,李映橋也剛回家不久,他看見她的電腦都沒開,安安靜靜地合著放在茶幾上,沒有任何運行過的聲音和溫度。他把剛才重新去超市買的菜放進(jìn)廚房的琉璃臺上,李映橋的腦袋就從門口探了過來,臉上貼著張面膜,笑著看他:“來啦?可是我有點飽哎,我剛從外面吃了碗面回來。”
他轉(zhuǎn)身把菜放進(jìn)冰箱,結(jié)果從冰箱給她拿出喝剩下的半聽可樂和咖啡,一邊往外端,一邊看她開玩笑說:“那晚點?如果你餓了我再給你做,不餓明天再說?”轉(zhuǎn)手又從她的冰箱里掏出一包薯片,“這怎么也塞冰箱里啊,李映橋,冰的薯片吃了不會上火是吧?”
李映橋撫平面膜上的褶皺,站他身后也要湊過去看,顯然她自己都不記得了,“忘了,可能打著電話隨手就塞進(jìn)去了。”
俞津楊“嗯”了聲,低頭看著旁邊這個躥來躥去的腦袋,轉(zhuǎn)身合上冰箱門,低頭仔細(xì)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她好像沒有一點兒不高興,是被人虐習(xí)慣了?還是貼著面膜看不出來?
李映橋說:“對了,喵。你先自己玩會兒,我還有兩個文件要處理,還是你想我先陪你玩會兒。”
他笑出聲,捏她滑滑的臉,明知故問地:“玩什么,啊?你要跟我玩什么?還陪我玩一會兒,誰陪誰玩啊。”
她也笑,拍開他的手:“你不玩兒是吧?那你回家。”
“行啊。”他又重重捏了下,“我真走了。”
“好,你走走走。”她去推他。
“再也不來了。”
“你都快從喵喵變成汪汪大隊了。俞津楊!你威脅誰呢。”
他靠在廚房的推拉門上,腳還抵著,把人堵在里面,低頭看著她,忽然語焉不詳?shù)溃骸澳愀嬖V我0315是誰生日,我再考慮一下要不要來。”
“財神啊。趙公明啊,你自己查去。看老人家是不是這天生日。”李映橋去客廳打開電腦了,盤著腿坐在地毯上,邊開機邊講。
他也過去盤腿坐下。李映橋重新把面膜貼正,拍拍他的腿,示意他輸密碼,她手太滑。
他幫她輸入,又幫她把頭發(fā)給撥到耳后,一言不發(fā),但眼神在溫柔地詢問她:還要什么?
她沒有了,端正坐姿,快速地投入工作。俞津楊從她的書柜里拿了本書在看,看得是她的專業(yè)書《市場論》,弄得李映橋敲一會兒電腦就忍不住地瞥他一眼,“看得懂嗎?”
俞津楊和她一樣盤腿坐在地毯上,后背靠著沙發(fā),笑笑又翻過兩頁說,看不懂啊看不懂。
“那你找本看得懂的,那有幾本小黃書。”
“……”他咳了聲,不說話,開始默默翻書。
直到一個半小時過去,兩人幾乎都沒再說話。只是李映橋察覺向來目光都很規(guī)矩的俞津楊,今天倒是在她撕掉面膜后,一反常態(tài)地老盯著她的臉看,“怎么了,喵。老盯著我臉看干嘛?”
俞津楊:“你今天心情還好么?”
“還行啊。”
“有多好,形容一下。”
李映橋想了想,撅著嘴和他講:“小金魚知道嗎,就是小金魚那種吐泡泡的心情,咕嚕咕嚕咕嚕俞津楊你好可愛咕嚕咕嚕……這樣——”
俞津楊先是靠在那笑了會兒,笑著笑著,他就知道自己不對勁了。于是他靠著沙發(fā),將臉別開去看窗外,誰料,李映橋又從旁邊把腦袋從正面探過來堵他的視線:“怎么了你,喵,這會兒又躲我——”
下一秒,她的視線和嘴巴都被人堵住,俞津楊單手勾住她的后腦勺,把人撈過來,毫不遲疑地幾乎一瞬間低下頭,劈頭蓋臉地重重地吻住她。李映橋倒是第一次見他這么主動,突如其來地有些不知所措,身體本身地后仰,脖頸被迫高高仰起回應(yīng)著他,舌尖勾纏著要命的纏綿聲,也掩蓋不住兩人間輕喘的氣息。他說:“因為你老不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