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卷著碎雪敲窗時,炳坤正在藥房里翻曬陳皮。八年陳的橘子皮在竹篩里舒展,甘醇的香氣混著當歸的藥味漫在空氣里,讓她想起那個讓人生拐了彎的秋天——那時她還是機關大樓里最年輕的處級干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著“優秀公務員”獎狀,公文包里永遠裝著未批完的文件,直到母親的怪病像塊巨石,砸進她按部就班的生活。...
母親原本能拎著菜籃子爬六樓,某天煎藥時突然說看見外公站在灶臺邊,藍布褂子上還沾著當年去世時的泥點。從那天起,老人整夜整夜不敢合眼,燈要開著,房門要反鎖,看見穿藍布褂子的人就發抖。西醫做了全套檢查,病歷本上寫著“器質性精神障礙”,開的藥吃了就昏睡,停藥就抱著枕頭哭,說外公在枕頭底下藏了“帶她走的符”。
炳坤抱著母親掉眼淚時,單位老領導揣著個牛皮紙信封找到她,里面是張泛黃的處方箋,背面用毛筆寫著四合院的地址:“煊先生治過類似的病,不是迷信,是懂人心。”她捏著處方箋在寒風里站了半小時,最終把剛寫完的晉升申請鎖進了抽屜——比起仕途,她更想要母親夜里能安穩睡覺的呼吸聲。
第一次踏進四合院時,她穿著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噔噔”的聲響在安靜的院里格外突兀。煊墨正蹲在銀杏樹下翻曬艾草,灰撲撲的布衫沾著草屑,腳邊擺著個竹籃,里面是剛從父母家拿來的新鮮蔬菜。“剛從老宅回來,”他抬頭時眼里的笑意比機關食堂的暖爐還熱,“我母親非讓帶筐蘿卜,說‘冬吃蘿卜夏吃姜’,給你和阿姨順道留幾個。”他指了指藥房門口的竹凳,“先喝碗姜棗茶,我母親親手熬的方子,驅驅心里的寒氣。”
診室的藥柜比她年齡還大,抽屜上的標簽是手寫的小楷,“合歡花”“夜交藤”“遠志”……每個名字都像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母親剛坐下就開始發抖,盯著墻角的香爐說“外公在那兒抽煙”。煊墨沒急著說話,只是點燃三炷沉香,又從藥罐里舀出勺琥珀色的藥汁,用指尖沾了點抹在母親眉心:“這是你小時候外公給你熬的枇杷膏,記起來了嗎?他總說‘苦過才知甜’。”
藥香漫開時,母親的顫抖漸漸輕了。煊墨讓炳坤坐在母親身邊,教她用指腹按揉母親的內關穴:“順時針揉三十圈,想著‘安心’兩個字。中醫講‘母子同氣’,你的手穩了,她的心才能穩。”炳坤的指尖觸到母親手腕的青筋,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就是這樣整夜給她按穴位,只是那時的母親手指溫暖有力,不像現在這樣冰涼顫抖。
催眠在藥房的暖光里開始。煊墨讓母親看著藥柜上的銅葫蘆,葫蘆里晃悠的藥汁映出細碎的光斑:“跟著光斑走,回到你十歲那年的秋天,外公在院里摘枇杷,你在樹下撿落葉……”他的聲音混著陳皮的香氣,“他總說等你嫁人,就把枇杷樹移到你家院子,可他沒等到那天,心里一直記掛著,所以回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藥香漫開時,母親的眼淚突然涌出來,卻不是哭鬧的淚,是順著眼角緩緩淌的那種。她抓著炳坤的手說:“我總夢見他站在枇杷樹下嘆氣,原來他是怕我孤單……”那天母親沒再喊“外公要帶她走”,只是靠在炳坤肩上,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說到外公把枇杷膏裝進玻璃罐時,會特意留最上面那層給她。
之后三個月,炳坤成了四合院的常客。早上送母親來做催眠,中午在藥房幫煊墨分揀藥材,晚上帶著新配的安神湯回家。她漸漸學會了看藥材的成色,知道當歸要選油潤的,黃芪得有菊花心,還知道煊墨的藥柜第三層藏著罐特殊的陳皮——是他母親年輕時曬的,存了三十年,每次給心病重的人配藥,才舍得放一小撮。“我父親總偷這陳皮泡茶水,”煊墨笑著給她看罐口的牙印,“老兩口拌嘴一輩子,卻誰也離不開誰,就像這陳皮,越陳越有滋味。”
“這味首烏要九蒸九曬,”某天煊墨拿著鑷子夾起塊黑褐色的藥材,“就像人心結,不是一次能解開的,得慢慢來。”他看著炳坤把藥材分門別類擺好,標簽貼得比機關文件還整齊,突然說,“你母親的病快好了,但你的‘病’還沒治。”
炳坤正在研缽里搗合歡花的手頓了頓:“我沒病。”
“心里裝著太多‘應該’,就像藥罐里放錯了藥材。”煊墨從抽屜里拿出本線裝的《中醫心理學》,扉頁上有他母親的小楷批注“醫病先醫心”,“你總想著‘該升職’‘該孝順’‘該堅強’,卻沒問過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什么。那天你鎖進抽屜的申請,其實是你自己給心門上的鎖。”
這話像藥杵敲在心上,震得她眼眶發燙。母親病情好轉后,單位催她回去上班,可她站在機關大樓門口,聞到的卻只有打印機油墨的味道,遠不如藥房的中藥香讓人心安。她看著煊墨給老工人配藥時,會在藥方末尾畫個小太陽,說“吃藥要帶著盼頭”,突然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這種能親手給人帶來暖意的日子。
母親徹底康復那天,炳坤提著行李箱搬進了四合院的廂房。她把高跟鞋收進箱底,換上了煊墨母親做的布鞋,鞋底子納著細密的針腳,踩在青石板上悄無聲息。煊墨從藥柜最底層抽出張泛黃的拜師帖,上面是他師父的字跡,寫著“醫者仁心,薪火相傳”:“我這徒弟名額空了三年,就等個既懂公文里的‘理’,又懂藥香里的‘情’的人。”
炳坤接過拜師帖時,指尖觸到紙頁上凹凸的紋路,突然想起第一次來四合院,煊墨給她喝的姜棗茶,甜味里藏著淡淡的辛,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告別過去的不舍,和迎接新生的暖意,在心里交織成安穩的滋味。她對著煊墨深深鞠躬,額頭快碰到青磚時,聽見老人說:“以后藥房的第三層陳皮,歸你管了。記得常給我父母送點,就說徒弟泡的陳皮茶,比他們偷喝的香。”
八年過去,藥房的銅葫蘆依舊在暖光里晃悠。炳坤把曬好的陳皮收進陶罐,聽見璽銘在院里喊“師父說晚上煮當歸羊肉湯,阿姨讓帶的蘿卜放哪兒?”她探頭出去,看見煊墨正幫璽銘調整太極劍的劍穗,陽光穿過兩人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交疊的光斑,像極了藥柜抽屜上“相生”的注解。廂房的墻上掛著那張拜師帖,旁邊貼著她寫的第一張藥方,字跡歪歪扭扭,卻被煊墨用紅筆圈出了“用心”兩個小字。
寒風還在敲窗,藥房里卻暖融融的。炳坤把剛配好的安神湯倒進三個粗瓷碗,碗沿冒著熱氣,混著陳皮的甜香。她端著碗走到院里,看見煊墨正教璽銘辨認藥材,老人的手指點過當歸、黃芪,姑娘的眼神專注明亮,像極了當年的自己。“快來喝湯!”炳坤笑著把碗遞過去,看著師徒三人的影子在暖光里依偎在一起,突然懂了——所謂師徒緣分,從來不是單方面的傳授,而是像中藥配伍一樣,你給我溫暖的傳承,我予你新鮮的生機,在歲月里熬出最熨帖的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