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棍映雪行,天地一痕清。
莫問前程遠,心燈即月明。“
(上)
《夜游宮·秦淮河夜》
畫舫燈搖水碎,
弦管沸、香風黏袂。
粉靨凝脂映霞帔。
酒盈樽,笑盈船,人不寐。
朱雀橋邊月,
偏照那、笙歌地。
羅綺叢中春滋味。
夜方濃,漏催更,猶未醉。
三個月的光陰,如同秦淮河上晝夜不息的流水,悄然滑過。
石憨斷裂的臂骨在名醫圣手和自身農家子弟如野草般堅韌的生命力下,已然接續,包裹著厚厚夾板的雙臂雖不能發力,但那份沉甸甸的痛楚,也隨著廬山洞窟里那焚天熔地的熾白景象,一同沉淀在記憶深處,化作刻骨的烙印。
而李璃雪,那被寒潭極冷與鐵水極熱反復淬煉過的身體,也終于養回了筋骨,只是眉宇間那抹清冷,似乎又添了幾分難以融化的霜雪。
廬山的驚天發現——淮陽王的名字,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兩人心頭,日夜吐著信子。線索在金陵,他們必須去。
于是,當上元燈節的喧鬧席卷整座金陵城時,李璃雪和石憨,已悄然匯入了這沸反盈天的洪流之中。
入夜的金陵,褪盡了白日的莊重與喧囂,徹底化作一片由燈火、脂粉、絲竹和**交織成的夢幻之海。
十里秦淮,槳聲燈影,流淌著醉人的金粉與浮華。
河道兩岸,高懸的彩燈如同萬千星辰墜落人間,千姿百態:有玲瓏剔透的走馬宮燈,流光溢彩的牡丹花燈,憨態可掬的瑞獸燈,更有高達數丈、以細竹為骨、絹紗為面的巨型鰲山燈樓,層層疊疊,雕梁畫棟,點燃的燭火透過薄紗,將上面的亭臺樓閣、神仙人物映照得栩栩如生,恍如天上宮闕。
燈影搖曳,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被船槳攪碎,又迅速彌合,化作一片片流動的、破碎的金片。
河面上,畫舫如梭。
大的如水上樓閣,雕欄玉砌,絲幔低垂,隱隱傳出悠揚的管弦和女子的嬌笑;小的則如穿花蝴蝶,輕巧靈活,載著尋歡的公子、賣笑的歌姬,在燈影波光間穿梭。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脂粉香氣、酒肉的馥郁、還有燃燈所用的松脂和蠟燭的獨特焦香,混合著河水微腥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微醺的、屬于金陵上元夜的獨特味道。
人聲鼎沸,笑語喧嘩,猜燈謎的喝彩,小販的叫賣,歌女的清唱,絲竹的嗚咽,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永不停歇的聲浪,沖擊著耳膜,也沖擊著心神。
石憨站在文德橋頭,高大魁梧的身形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如同礁石般顯眼。
他雙臂尚裹在厚實的夾板里,用布帶懸吊在胸前,行動頗為不便。
饒是他見慣了鄉野熱鬧,此刻也被這鋪天蓋地的奢華與喧囂震得有些發懵,銅鈴般的眼睛瞪得溜圓,看著眼前這流光溢彩、仿佛永不停歇的流動盛宴,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乖乖…這金陵城…晚上比俺們鎮上趕十個大集還熱鬧…”他喃喃自語,聲音被周圍的喧鬧瞬間吞沒。
李璃雪就站在他身側半步之外。
她換上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布裙,臉上也刻意用些灰土遮掩了過于出眾的容色,但那雙沉靜如寒潭的眼眸,卻在這迷離的光影中顯得格外清亮銳利。
她并未像石憨那樣被眼前的浮華所惑,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冷靜地掃視著周圍洶涌的人潮、河上穿梭的畫舫,尤其是那些燈火最為輝煌、裝飾最為豪奢的樓船。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每一次廬山洞窟里那守洞人臨死前怨毒的嘶吼——“淮陽王的大業豈容爾等螻蟻壞…”——在腦海中響起,都讓她背脊微微發涼。
這滿城浮華的燈影之下,究竟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暗流?
“石大哥,跟緊些。”李璃雪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嘈雜,傳入石憨耳中,“人多眼雜,莫走散了。留意那些掛著‘淮’字燈籠的船。”她特意提醒。
“曉得了!”石憨用力點點頭,龐大的身軀下意識地又往李璃雪身邊靠了靠,像一尊忠誠的守護神像。
兩人隨著人流緩緩移動,沿著燈火璀璨的河岸前行。石憨的目光被一個賣大力丸的攤子吸引,那攤主唾沫橫飛,拍著胸脯保證能讓人“力拔山兮氣蓋世”。
他正看得入神,忽覺身邊人流涌動加劇,一股刻意擁擠的力量從側面傳來。
“哎!擠什么擠!”石憨不滿地嘟囔一聲,側身想護住李璃雪。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
“嘩啦——!”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在石憨腳邊炸響!緊接著,一股粘稠、冰涼、帶著濃烈刺鼻酒氣的液體猛地潑濺開來,瞬間浸濕了石憨的褲腿和鞋子,也濺到了他懸吊的手臂夾板上!
石憨愕然低頭,只見一個穿著粗布短褂、尖嘴猴腮的漢子正摔倒在地,他身邊是一個打翻的粗陶酒壇,酒水正汩汩流出,濃烈的劣質燒酒氣味直沖鼻腔。
“哎喲!我的酒!我的好酒啊!”那漢子夸張地哭嚎起來,一把抱住石憨的大腿,“你這莽漢!走路不長眼啊!撞翻了我的酒!這可是我攢了半年銀子買的‘玉壺春’!賠!你得賠我!”
石憨大怒,想要掙脫:“放屁!明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松手!”他雙臂不能動,只能扭動身體,那漢子卻如同牛皮糖般死死纏住,嘴里不干不凈地嚎叫著,引來周圍人群好奇的圍觀,瞬間堵住了道路。
混亂!
極其短暫卻足夠致命的混亂!
李璃雪在酒壇碎裂的瞬間便已心生警覺!
她猛地轉頭,目光如電般射向石憨被糾纏的方向,同時眼角余光敏銳地捕捉到身后人潮中,兩道如同鬼魅般迅捷的黑影,正無聲無息地從兩個刁鉆的角度向她猛撲過來!動作快得只留下兩道模糊的殘影,帶著訓練有素的狠辣!
綁架!
目標明確!
李璃雪心臟驟然一縮!
她反應快如閃電,身體瞬間繃緊,內力急轉,腳下步伐如穿花繞柳,就要施展小巧騰挪的身法避開這致命的合圍!
然而,那兩道黑影配合得太過默契!其中一人張開一張浸染了濃烈迷藥氣味、帶著奇異粘性的黑色漁網,兜頭罩下!另一人則手持一根前端裹著厚厚棉布、同樣散發著甜膩氣息的短棍,直戳李璃雪的后頸要害!
動作狠辣精準,顯然是老手!
更可怕的是,就在李璃雪內力將發未發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卻帶著強烈麻痹感的銳風,如同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地從側面一個賣花燈的小攤后面射出,精準地打向李璃雪腰間一處隱晦麻酥的穴位!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
“唔!”李璃雪悶哼一聲,腰間一陣酸麻,剛剛提起的內力瞬間一滯!就是這電光石火間的遲滯,那張腥甜撲鼻的黑色漁網已然當頭罩落!同時,后頸傳來沉悶的一擊!
眼前頓時天旋地轉,濃烈的迷藥氣味瘋狂涌入鼻腔。李璃雪只來得及在意識沉入黑暗前,用盡最后一絲清明,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劇痛和腥咸的血味讓她保留了最后一絲微弱的感知,身體卻如同斷線的木偶般軟倒下去。
“璃雪!”石憨終于掙脫了那潑皮漢子的糾纏,睚眥欲裂地看到李璃雪被兩個黑影用漁網裹住,迅速塞進旁邊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
那馬車如同受驚的兔子,在混亂的人潮縫隙中猛地竄出,沿著河岸石板路疾馳而去!
“***!放下她!”石憨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巨大的身軀爆發出恐怖的力量,撞開擋路的人群就要追去!雙臂的劇痛此刻仿佛完全消失,只剩下焚心的怒火!
“官爺!他撞了人還想跑!賠錢!”那潑皮漢子卻又一次如同跗骨之蛆般撲了上來,死死拖住石憨的腿!
“滾開!”石憨雙目赤紅,抬腳就要踹!
“石大哥!別追!”一個清脆急促、帶著喘息的女聲猛地在他身邊響起。
是如蘭!她不知何時擠到了近前,平日里總是帶著笑意的圓臉此刻繃得緊緊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他們有備而來,馬車太快,你追不上了!跟我來!我知道那馬車可能去哪!”她語速極快,一把抓住石憨受傷輕的胳膊肘,不容分說地將他往旁邊一條黑黢黢、堆滿雜物的小巷子里拖!
石憨看著那輛馬車在燈火闌珊處拐了個彎,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又看看一臉決然的如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跳。
最終,對李璃雪的擔憂壓倒了一切,他低吼一聲:“快帶路!”反手拉著如蘭,兩人一頭扎進了幽暗的小巷。
冰冷的河水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水藻的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的脂粉香氣。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頑石,被冰冷的水流包裹、擠壓。李璃雪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劇烈的頭痛如同有無數根鋼針在顱內攪動,后頸被重擊的地方更是傳來陣陣鈍痛。迷藥的效力尚未完全消退,四肢百骸都充斥著一種綿軟無力的酸麻感。舌尖被咬破的地方傳來陣陣刺痛和濃重的血腥味,正是這劇痛和血腥,讓她在昏迷中強行守住了一絲清明。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狹小的空間,身體隨著某種節奏在微微晃動。
身下是冰冷、堅硬、帶著潮濕水汽的木板。耳邊是單調而持續的“嘩…嘩…”水聲,以及木頭結構在壓力下發出的輕微“吱嘎”**。
是船艙!
而且是在行駛的畫舫底艙!
李璃雪心頭一凜,強行壓下翻騰的惡心感和眩暈,努力凝聚渙散的目光,打量四周。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靠近頭頂艙壁的位置,有一線極其微弱、似乎是從甲板縫隙透下來的朦朧光線。
借著這微光,她看清了所處之地:一個低矮、狹窄的儲物間,充斥著濃烈的霉味、魚腥味和一種陳年油垢的混合氣味。周圍堆放著一些蒙著厚厚灰塵的雜物:破舊的漁網、生銹的鐵錨、還有幾個散發著刺鼻桐油氣味的空木桶。
她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關節僵硬麻木。被反剪在背后的雙手被粗糙堅韌的麻繩緊緊捆縛著,繩結打得異常結實,深深勒進皮肉里,帶來火辣辣的痛感。雙腳腳踝也被同樣的麻繩捆住。
漁網已經被撤去,但那股迷藥的甜膩腥氣似乎還縈繞在鼻端。
是誰?
淮陽王的人?
還是…那賬冊牽扯出的其他勢力?
他們綁架自己,是想滅口?
還是…另有所圖?
李璃雪的思維飛速運轉,冰冷的危機感如同毒蛇,纏繞住心臟。舌尖的傷口被牙齒再次用力抵住,新鮮的刺痛讓她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