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日清晨，胡云曦推開工作室門時，見趙明遠正俯身在前臺電腦前。

他的深灰西裝搭在椅背上，白襯衫袖子卷到小臂，指尖在鍵盤上敲得飛快。

窗臺上的雪柳枝落了兩片嫩黃花瓣，正停在他攤開的筆記本邊緣——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著“康旭裝修隊工商信息”“李康旭名下注冊企業”“周建國考勤表時間線”，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

“工商系統昨天更新了。”趙明遠沒回頭，鼠標點了下打印鍵，“康旭裝修隊是個體工商戶，注冊人確實是李康旭，地址在西環路107號倉庫。”

打印機嗡鳴著吐出紙頁，他抽出來遞給胡云曦，“我讓在市場監管局的同學查了，李康旭去年還有兩起拖欠工資的投訴記錄，都調解結案的。”

胡云曦接過資料，見第二頁附著張照片——藍鐵皮倉庫前掛著“康旭裝修”的褪色招牌，墻角堆著幾袋水泥。

“周阿姨說兒子每天六點到工地。”她翻出周建國的考勤表，用紅筆圈出“6:00-18:00”的記錄，“可李康旭說墻刷花了要扣錢，得先確定是施工質量問題還是驗收標準不明確。”

趙明遠從文件柜里抽出本《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判例匯編》，翻到折角的那頁：“去年有個類似案例，裝修方未在合同里約定具體色差標準，法院判業主全額支付。”

他把書推過去，書脊處夾著張便簽，寫著“重點看第5條：口頭質量異議的舉證責任”。

窗外飄起細蒙蒙的雨。胡云曦抬頭時，見趙明遠正把她昨晚落在接待室的保溫杯裝滿熱水，杯壁還凝著層白霧。

“你昨天說胃不舒服。”他把杯子輕輕推到她手邊，指節蹭過她攤開的考勤表，“下午我去西環路倉庫拍現場照片，你聯系周建國核對施工內容。”

“我和你一起去。”胡云曦抓起沙發上的傘，傘骨是朱凱旭上周用舊羽毛球拍改裝的，“周建國說今天上午能來工作室，我讓沈清瑤幫忙接待。”

她轉身時，外套下擺勾住了桌角的陶土筆筒——那是朱凱旭帶體校孩子做的，“明曦”二字歪歪扭扭，倒比刻的更有溫度。

趙明遠彎腰扶筆筒，指尖觸到她衣擺時迅速縮回。

“你留在這兒和周建國溝通更重要。”他從抽屜里取出個透明文件袋，里面裝著一次性鞋套和橡膠手套，“倉庫地面都是灰，我穿舊皮鞋去就行。”

十點半，周建國抱著個硬紙板箱進來。他穿洗得發白的藍工裝，袖口沾著墻漆，左手指甲裂了道縫——胡云曦記得周阿姨說過，那是搬腳手架時擠的。

“趙律師呢？”他把箱子擱在接待桌上，里面是二十多袋乳膠漆空桶，“我媽說你們要這些？”

“他去拍現場了。”胡云曦抽出袋空桶，標簽上印著“星耀牌內墻漆啞光白”，“李康旭說墻刷花了，是顏色不均勻還是有脫落？”

她翻開便簽本，上面記著趙明遠凌晨三點發來的消息：“查星耀漆質檢報告，啞光白色號是否易顯色差”。

周建國撓了撓后腦勺：“剛開始刷第二遍時，李哥過來看了眼，說'這白得發灰'，可合同里只寫了'白色墻面'。”

他從工裝口袋摸出手機，翻出段視頻——模糊的畫面里，工人正用滾筒刷墻，墻面顏色均勻得像落了層薄雪。

胡云曦把視頻拷貝到U盤，U盤鏈是沈清瑤送的，刻著“明曦”二字。

“這段視頻很重要。”她把U盤放進保險柜，鎖孔里還插著趙明遠配的備用鑰匙，“下午我們就起草律師函，讓李康旭限期說明扣錢理由。”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胡云曦聽見樓下電動車的鳴笛聲，夾雜著趙明遠打電話的聲音：“張主任，麻煩調下西環路倉庫的監控？

對，五月到八月的。”她走到窗邊，見他站在梧桐樹下，西裝搭在頭頂擋雨，褲腳濺了泥點，正和保安比劃著倉庫的位置。

“趙律師人真好。”周建國突然說，低頭摩挲著紙箱邊緣，“我媽昨天回家說，你們給她倒溫水，還遞紙巾。”

他抬頭時眼眶發紅，“我之前覺得律師都是幫有錢人的，可你們...不一樣。”

胡云曦想起昨天趙明遠蹲在接待室幫周阿姨系松了的鞋帶，想起他把自己的藤編椅讓給老人坐，自己坐硬木凳。

“我們本來就是幫普通人的。”她把便簽推過去，“你再想想，李康旭有沒有說過具體哪里刷花了？

是客廳還是臥室？”

十一點四十，趙明遠帶著濕答答的鞋套回來。

他手里拎著袋現場照片，雨水順著傘骨滴在地毯上，在“當事人接待表”旁暈開個淺灰的圓。

“倉庫后墻有面沒刷的白墻。”他抽出張照片，鏡頭對著斑駁的水泥墻，“我讓保安量了，色差不超過5%。”

胡云曦把周建國的視頻和現場照片并排貼在白板上。

趙明遠遞來馬克筆，筆帽上沾著藍墨水——和三年前帶她實習時用的同款。

“律師函可以這么寫。”他在白板上畫了個箭頭，“先列明合同約定，再附考勤表和視頻，最后限定三日內提供質量問題證據。”

“還要加句'否則將提起訴訟'。”胡云曦接過筆，在箭頭末端畫了個感嘆號，“李康旭這種人，不施壓不會松口。”

她轉身時，發梢掃過趙明遠的手背——和三年前在明遠律所改起訴狀時一樣，只是現在他的手背上多了道裝書架時刮的紅印。

“下午我去打印。”趙明遠低頭整理照片，把最清晰的幾張抽出來，“你陪周建國去銀行打工資流水，他說工資都是微信轉的，需要打印電子回單。”

他從西裝內袋摸出公交卡，“外面雨大，打輛車吧，發票留著報銷。”

胡云曦接過公交卡，卡套是趙明遠女兒小棠畫的彩虹，邊角磨得起了毛。

“不用打車。”她把卡塞回他手里，“周建國說倉庫離地鐵站不遠，我們坐地鐵去。”

她提起帆布包，里面裝著趙明遠準備的“取證注意事項”便簽——“1.保持手機電量2.要求工作人員簽字3.核對流水日期”。

下午三點，兩人回到工作室時，沈清瑤正舉著相機拍白板。

“這陣容像不像律政劇？”她指了指照片和視頻，“我發朋友圈了，配文'明曦小所首案，沖鴨！

'”手機屏幕亮著，已經有二十多個贊，朱凱旭的評論是“我媳婦最棒”，后面跟著三個舉拳頭的表情。

趙明遠從冰箱里拿出冰可樂，拉環“咔”的一聲響。

“周建國的流水打了嗎？”他把可樂推給胡云曦，自己端起涼透的茶，“微信轉賬記錄要去公證處做證據保全，我明天聯系王公證員。”

胡云曦擰開可樂，氣泡在杯里滋滋作響。她看見趙明遠的筆記本上新增了幾行字：“證據保全時間：五月十日上午九點”“律師函寄送地址：西環路107號”“周建國誤工費計算：日工資×60天”。

字跡還是工整的印刷體，最后一行畫了個小問號——那是她昨天說“誤工費可能要按行業平均工資算”時，他沒來得及改的。

“我來改誤工費。”她拿過筆，在問號上畫了個圈，“建筑行業日均工資280，周建國干了62天，李康旭扣了15天的錢...”

“62天？”趙明遠翻出考勤表，指尖在“2023年8月1日-9月30日”那欄停頓，“周阿姨數了三十二張考勤表，每張記兩天，應該是64天。”

他從抽屜里取出計算器，按了串數字，“280×15=4200，加上被克扣的工資18600，總共22800。”

胡云曦望著他微垂的眼睫。三年前在明遠律所，他也是這樣，把每個數字都算得分毫不差。

那時她覺得他像臺精密儀器，現在卻看出儀器里藏著溫度——就像他會在她胃不舒服時煮紅糖姜茶，會在她加班時留盞暖黃的燈，會在她為案子焦慮時說“慢慢來，我在”。

“律師函初稿好了。”趙明遠把A4紙推過來，“你看看措辭是不是太硬？”

胡云曦低頭看，第一行是“關于周建國與康旭裝修隊勞務報酬事宜的律師函”，正文條理清晰，語氣剛柔并濟。

最后一段寫著：“望貴方收到本函后三日內，與周建國先生協商解決此事。

若逾期未處理，本所將依法提起訴訟，維護周建國先生的合法權益。”

“正好。”她在“協商解決”下畫了道線，“再加句'念及合作情誼，建議友好溝通'，李康旭可能更容易接受。”

趙明遠拿過筆，在她畫的線上補了字。墨跡未干時，他突然說：“小棠昨天問我，'爸爸的新辦公室有姐姐嗎？

'我說是云曦姐姐。”他低頭整理文件，耳尖微微發紅，“她還說，'云曦姐姐的眼睛像星星，和媽媽的一樣'。”

胡云曦想起去年春節，小棠拽著她的衣角要糖吃，想起趙明遠前妻去世后，他獨自帶女兒的那些日子。

“下次帶小棠來工作室。”她把律師函裝進EMS信封，“我讓朱凱旭帶她去體校玩跨欄，他說小隊員都喜歡扎馬尾的小姑娘。”

趙明遠低頭封好信封，郵票貼得端端正正。“好。”

他把信封放進抽屜，“等周阿姨的案子結了，帶她來吃張阿姨的蒸糕。”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梧桐葉上的水珠滴在窗臺上，叮咚作響。

胡云曦看見趙明遠的手機亮了，屏幕是小棠的照片——扎著歪歪扭扭的馬尾，舉著畫了彩虹的卡套笑。

她又想起白板上的照片和視頻，想起周建國離開時說的“謝謝”，想起工作室門口“明曦法律”的銅字招牌在雨里閃著光。

“叮鈴——”門鈴突然響了。

穿藍布衫的周阿姨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個竹籃，里面是熱騰騰的包子。

“我烙了茴香餡的。”她往門里探了探，又縮回去，“聽建國說你們忙到現在還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