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溯三代，不得有品階官職？

這是什么規矩？

那位剛剛還在吹噓女兒美貌的王將軍，臉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嘴巴半張著，能塞進一個雞蛋。

那位自詡家世清貴的御史大夫，更是臉色煞白，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

這……

這是把他們所有人都排除在外了啊！

在場的哪一個，不是官宦世家？

哪一個不是祖上三代之內都有人在朝為官？

這條規矩，簡直就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

不！

是為把他們徹底踢出局而量身定做的！

短暫的死寂之后，大殿再次炸開了鍋，但這一次，不再是興奮和期待，而是驚怒和嘩然。

“這……這是何道理？”

“荒唐！簡直是荒唐！自古以來，何曾有過如此選秀的規矩？”

“不從官宦世家選女，難道要去那些鄉野村婦里挑皇后嗎？這成何體統！國體何在！”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臣氣得渾身發抖，越眾而出，悲憤地朝李林甫拱手：“相爺！此舉萬萬不可啊！此乃動搖國本之舉！請相爺勸諫陛下，收回成命！”

“是啊，相爺！請您勸勸陛下！”

“我等世代忠良，為國盡忠，陛下怎能如此防備我等？”

一時間，群情激奮，矛頭紛紛對準了臺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卻始終垂著眼，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他任由下面的臣子們叫嚷，控訴，臉上沒有半分波瀾。

他的心里，卻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陛下啊陛下，您這一手，可真是夠狠，夠絕！

這哪里是選秀，這分明是在削藩！

是在敲打滿朝的勛貴世家！

他用最溫和的方式，給了這群自以為是的家伙最響亮的一記耳光。

他告訴他們，朕的后宮，不需要你們的女兒來錦上添花。

朕的權力，更不需要靠聯姻來鞏固。

你們，都給朕老實點。

李林甫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掃過一張張激憤的臉，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怎么？”

“諸位，是想抗旨嗎？”

“抗旨”二字，從李林甫的嘴里輕飄飄地吐出，卻轟然砸在每一個朝臣的心上。

那森然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太極殿內沸騰的怒火。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靜。

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剛剛還氣得發抖、慷慨陳詞的老臣，此刻臉色比地上的白玉磚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那股悲憤之氣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漲得他老臉通紅，幾欲昏厥。

抗旨？

誰敢？

前幾日，這太極殿前的血腥味，還未散盡。

楊國忠的人頭，那些附庸者的尸體，還歷歷在目。

新皇李璘，是用刀和血坐上這張龍椅的。

他的皇位，不是靠著天命祥瑞，而是靠著百萬雄兵和森森白骨堆砌而成。

向他抗旨？

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剛才還叫囂著“國體何在”的王將軍，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他悄悄地后退半步，躲進人群里，生怕李林甫那雙渾濁的眼睛多看自己一眼。

掉在地上的象牙笏板，也再沒人敢去撿。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嘲笑著這滿朝文武的無能狂怒。

喧囂和激憤，在絕對的權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李林甫依舊垂著眼，仿佛對這效果極為滿意。

他享受著這種掌控全場的死寂，看著滿網掙扎的魚，知道它們再也蹦跶不起來了。

陛下啊陛下，您看，這群平日里眼高于頂的世家棟梁，也不過如此。

寂靜中，低低的議論聲如同地底下涌出的暗流，開始在人群中蔓延。

這一次，沒人敢高聲質問，只有壓抑的、驚懼的竊竊私語。

“這……這到底是要干什么？”

“上溯三代無官職……這……這是要把我等一網打盡啊！”

“陛下為何要如此……為何……”

一個頭發花白，在翰林院待了一輩子的老學究，雙目失神地喃喃自語。

他的聲音不大，卻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老夫想起來了……周時，諸侯列國，以婚姻為紐帶，秦晉之好，方有百年盟約。”

“至強漢，為抗匈奴，尚有公主遠嫁和親，以固邊疆。”

“我大唐……我大唐自立國以來，后宮之選，哪一次不是與國同戚，與天下世家共享榮光？關隴貴女，五姓七望，皆以出皇后為至高榮耀……”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卻打開了眾人心中那扇最黑暗的門。

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股比剛才的憤怒更加刺骨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們想到了一個讓他們不寒而栗的可能。

這一次選秀，根本就不是為了充實后宮，更不是為了選妃！

那位坐在九重宮闕深處的新皇，他要的，根本就不是一個來自世家大族、能為他帶來政治助力的皇后！

“秀女……是秀女……”

一個官員失魂落魄地念叨著，“陛下要選的，是毫無根基的民間秀女！”

這個詞一出，整個大殿的氣氛徹底變了。

如果說剛才還是憤怒和不解，那么現在，就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

從官宦世家選女入宮，成為皇后，這是千年來的傳統。

皇后母族，即為外戚，與皇權相互依存，相互制衡。

這是刻在骨子里的政治規則。

可現在，李璘要做的，是徹底掀翻這張牌桌！

他要從民間挑選那些家世清白、上溯三代都與官場毫無瓜葛的女子入宮。

這些女子純凈，但也毫無力量。

她們的背后，沒有盤根錯節的家族勢力，沒有能左右朝局的父兄。

她們的一切，榮華富貴，生死榮辱，都將完完全全系于皇帝一人之身！

皇帝可以將她們培養成任何他想要的模樣。

溫順的、賢良的、甚至是毫無主見的……

一個絕對聽話的皇后。

一個絕對聽話，且身后沒有任何力量能對皇權構成威脅的皇后！

想通了這一層，所有人都感到一陣窒息。

那位王將軍，他不再想他女兒那點姿色了。

他想到的是，王家百年基業，未來再無可能通過后宮來延續輝煌。

那位御史大夫，他想的也不再是國體體統，而是他引以為傲的清貴家世，在這位新皇的眼中，恐怕連個屁都不是。

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這比直接削去他們的官職，奪走他們的田產，還要狠毒一萬倍！

這是要斷了他們這些世家大族的根！

“一門三皇后，七子皆封侯……”

一個聲音幽幽地響起，帶著哭腔，“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是啊，不會再有了。

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識到，一個屬于他們這些勛貴世家的時代，已經隨著太上皇的退位，被新皇李璘，用最冷酷、最決絕的方式，徹底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