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裝箱里,空氣凝滯得像一塊生鐵。
瘸腿李死死盯著莊若薇指尖那道細微的傷口,又看看桌上那根從中擰開的黃銅煙斗,喉結上下滾動,眼神里混雜著驚懼和一種近乎朝圣的狂熱。
“血……真的是血……這玩意兒,它……它認主?”他的聲音干澀,像是被這詭異的一幕抽干了身體里所有的水分。
莊若薇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用血開鎖,不過是喝水吃飯一樣尋常。她將那張泛黃的地圖平鋪在桌上,目光沉靜如水。
“不是認主,是認鑰匙。”她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瘸腿李腦子里那些鬼神之說,“莊家的東西,需要莊家的血來開。這不是玄學,是規矩。”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最后只是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莊家歷代傳人,自幼便會服用一種用特殊礦石磨成的粉末。
那東西無毒,卻能融進血脈里。具體是什么,我不能多說。你只需要知道,我們的血,就是開啟最高等級密匣的‘活鑰匙’。”
這番話,比任何鬼故事都讓瘸腿李感到心驚肉跳。
這哪里是什么保護秘密的手段,這分明是一道刻在骨血里,生生世世都無法擺脫的枷鎖!
他看著莊若薇那張過分年輕也過分平靜的臉,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背負的東西,比他這六年來的恐懼加起來,還要沉重百倍。
“這……這圖……”瘸腿李強迫自己將目光從莊若薇的手指上移開,落在那張潦草的地圖上。
地圖的線條雜亂無章,像是醉漢的涂鴉。上面沒有經緯,沒有地名,只有一些扭曲的符號和幾條代表路線的紅線。
瘸腿李混跡底層多年,一眼就看出了門道,“這是舊時江湖上的‘路引圖’,每一條線,每一個記號,都代表著行當、人脈和勢力范圍。
畫這圖的人,是個中老手。”
他湊近了,用那只沾滿油污的指頭,點在地圖左下角一個像是飛鳥的符號上。
“我想起來了!這個記號,我見過!”他指著那個符號,聲音又急又快,“這是‘蜂’門的戳子!舊社會那幫專走高來高去、探囊取物路子的賊,就用這個當暗號!”
“可其他的,我就不懂了。”他頹然地搖了搖頭,“這像是行話黑話,不是給咱們這種人看的。得找個‘解語人’。”
“誰?”
“城南,鴿子市,陳八爺。”瘸腿李壓低了聲音,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某種分量,
“他是前清時候就傳下來的‘訊鴿行’的尾子,玩了一輩子鴿子。可老人們都說,他那雙眼,看的不是鴿子,看的是道兒。
誰家的買賣,哪條路能走,哪條路是死的,他心里都有一張活地圖。找他,興許能把這張鬼畫符給解了。”
與此同時,廢品站分揀區的辦公室里。
王大軍正坐在他那張寬大的老板椅上,手里拿著一塊嶄新的白色棉布,小心翼翼地、反復地擦拭著一只修復好的青花小罐。
燈光下,那小罐的青花發色幽藍,釉面溫潤,仿佛一汪沉靜的秋水。
他辦公室的門開著,幾個心腹手下正站在門口,一臉諂媚地聽著他吹噓。
“看見沒?這叫手藝!”王大軍將小罐舉到眼前,瞇著眼欣賞,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總公司新派來的那位領導,聽說是從國外回來的,大雅之人!就懂這些玩意兒的價值!”
他“哼”了一聲,用棉布的邊角輕輕彈掉一粒看不見的灰塵。
“我已經托關系搭上線了。
等那位爺一到,我把這寶貝獻上去,他老人家一高興,我王大軍,就能從這破爛站,調去總公司到時候,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聞這身臭機油味兒了!”
……
天色大亮。
城南信鴿市場,是這座城市肌體上一塊陳年的爛疤。
空氣中,鴿子糞的腥臊味、劣質煙草的嗆鼻味、還有各種早點攤子飄來的油膩香氣,混雜成一股讓人作嘔的、獨屬于市井底層的味道。
鴿籠層層疊疊,成千上萬只鴿子“咕咕”的叫聲匯成一片嘈雜的海洋。
男人女人們操著南腔北調,為了一只鴿子的品相或者幾塊錢的價格爭得面紅耳赤。
莊若薇和瘸腿李穿行其中,像兩滴匯入濁流的清水,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在市場最深處,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們找到了那個茶攤。
幾張油膩的矮桌,幾個掉了漆的板凳。一個干瘦的老頭,正坐在一個馬扎上,手里拿著一個水瓢,慢悠悠地給籠子里的幾只白鴿喂水。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眼睛半睜半閉,仿佛對周圍所有的喧囂都充耳不聞。
他就是陳八爺。
瘸腿李深吸一口氣,臉上堆起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從兜里掏出半包好煙,遞了過去。
“八爺,喝茶呢?”
陳八爺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瘸腿李是團空氣。
瘸腿李也不尷尬,自顧自地說道:“八爺,跟您打聽個事兒……”
“不打聽。”陳八爺終于開了口,聲音嘶啞,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
一壺茶喝到見底,陳八爺才像是終于活了過來。他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抬起那雙半睜半閉的眼,掃了瘸腿李一眼,又落在了莊若薇身上。
“有事?”他的聲音,像生了銹的鋸子在拉木頭。
莊若薇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拿出那張地圖的拓本,輕輕推到茶桌上。
陳八爺的目光落在拓本上,起初是漫不經心。可就在看清那些朱砂符號和獨特的線條走勢時,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猛地閃過一道精光。那耷拉的眼皮,也倏地睜開了。
他看的不是圖,而是畫圖的手法。那種看似隨意、實則每一筆都暗藏規矩的力道,還有那朱砂印記的配比和色澤……那是老江湖才能辨認出的,獨屬于“莊家”的戳子。
茶攤周圍的嘈雜,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地隔絕了。
陳八爺沉默了很久,久到瘸腿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終于,他開口了,卻不是解圖。
“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什么。”他看著莊若薇,“但我不收錢。我要你一個承諾。”
“你說。”莊若薇惜字如金。
“這圖上的事,你要是辦成了,得回頭幫我找一樣東西。”
陳八爺的眼里,第一次透出真正的渴望,“一方北宋官窯的澄泥硯。我師父傳下來的,六年前,丟了。”
“好。”莊若薇沒有絲毫猶豫。
陳八爺點了點頭,渾濁的目光重新落回圖上。
“這張圖,叫‘敲骨圖’。它指的不是地,是人。”
他的手指,點在其中一個符號上,“這個,是‘爐’。這個,是‘七’。這兩個連起來,指向一個人——‘鬼七’。一個早就不在道上走動的瘋子,手里還守著一座老柴窯。”
他的手指,最終落在了地圖邊緣,那個酷似鳥頭魚身的“蜂”符號上。“而這個符號,代表的不是賊,是‘險地’。”
他抬起頭,眼神變得無比凝重。
“鬼七的窯,就在城郊的窯工村。而整個窯工村,都在紅旗機械廠的后山腳下。六年前那里可不太平。如今表面是廢了,實際上,嘿嘿你自個琢磨著去吧”
“丫頭,我得提醒你一句。”陳八爺的聲音壓得極低,像貼著地皮吹過的陰風,“鬼七的窯,十年沒開過火了。想讓他為了你這么個外人,在虎狼的眼皮子底下重新點火……這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