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 的儀器還在規(guī)律地滴答作響,顧晏臣把下巴擱在床沿,視線描摹著蘇清顏的輪廓。她的嘴唇干裂,他用棉簽蘸了水輕輕涂上去,動作輕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棉簽碰到她唇角時,她的睫毛顫了顫,像受驚的蝶。
“小不點。” 他忽然低笑出聲,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溫柔,“你小時候就總這樣,睡不安穩(wěn),睫毛撲棱得像小扇子。”
這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昵稱,終于有機會再叫出口。他伸出手,指尖懸在她額前,不敢真的碰,怕驚擾了這場漫長的夢。
“你還記得外婆家的老槐樹嗎?” 他的聲音沉了沉,帶著點懷念的喑啞,“那時候你才三歲,扎著兩個羊角辮,總穿著條紅底白花的小裙子,跟在我身后喊‘阿臣哥哥’。我爸媽總出差,把我丟在你家,是外婆一手帶大我們倆。”
監(jiān)護(hù)儀的曲線輕輕跳了一下,像是在回應(yīng)他的話。顧晏臣的眼底瞬間漫起一層水汽,他趕緊眨了眨眼,把那點濕意逼回去。
“你那時候走路還不穩(wěn),卻總愛爬院子里的石階,摔了跤也不哭,就睜著雙大眼睛望著我,伸出小胖手要我拉。” 他的指尖終于落下去,輕輕拂過她的額角,“我每次都故意逗你,說‘哭了才拉’,你就抿著嘴憋眼淚,憋到臉紅脖子粗也不肯掉金豆。外婆總說,這丫頭看著軟,骨頭里全是倔勁。”
他想起某個初夏的午后,蟬鳴聒噪,外婆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給他倆唱那首關(guān)于銀杏葉的歌謠。他趴在石桌上寫作業(yè),三歲的蘇清顏就趴在他背上,小腳丫晃啊晃,嘴里跟著外婆哼跑調(diào)的旋律。
“銀杏葉,飄呀飄,飄到外婆橋……” 他低聲哼起來,調(diào)子帶著點走音,卻比任何時候都溫柔,“你那時候總記不住詞,就跟著瞎哼哼,唱完還得意地拍小手,說‘阿臣哥哥,我唱得好不好’。”
陽光透過 ICU 的玻璃窗斜斜切進(jìn)來,落在蘇清顏纏著紗布的手腕上。那里的淤青還沒消,像條丑陋的蛇,纏著他的心臟生疼。
“外婆總把桂花糕藏在櫥柜最上層,說要等我們寫完作業(yè)才給吃。你每次都踮著腳尖夠,夠不著就拉著我的衣角晃,眼睛亮晶晶的像含著糖。” 他的喉結(jié)滾了滾,聲音澀得發(fā)緊,“有次我偷偷拿了兩塊,你非要分我一塊,自己咬了一小口,就舉著剩下的往我嘴里塞,糖渣掉了滿身也不管。”
那些瑣碎的畫面像老電影一樣在眼前閃回:她把摔碎的瓷碗藏在門后,拉著他的手說 “我們保密”;他把幼兒園得的小紅花別在她衣服上,看她傻呵呵地笑;外婆在油燈下給他們縫補衣服,針腳里全是暖意。
“后來我家突然要搬走,前一天晚上我收拾書包,你抱著我的腿哭,說‘阿臣哥哥不要走’。” 他的聲音里帶上了哽咽,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我當(dāng)時跟你保證,說一定會回來找你,還把外婆給我的平安繩解下來系在你手上。你還記得嗎?那條藍(lán)繩子上,掛著個小小的銀杏葉吊墜。”
他一直沒說,那天他坐在搬家的車?yán)铮粗笠曠R里越來越小的老槐樹,看著那個站在門口哭成淚人的小不點,把臉埋在膝蓋上哭了一路。他以為很快就能回去,卻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二十年。
“我找了你很多年。” 他俯身,額頭輕輕抵著她的手背,滾燙的淚終于忍不住砸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上,“去國外讀書時,我把外婆的照片帶在身上,照片里你蹲在我腳邊,手里舉著半塊桂花糕。我總對著照片想,這個小不點長大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還記得阿臣哥哥。”
“外婆走的前一年,給我寄過封信,說‘清顏長成大姑娘了,畫得一手好畫,跟你小時候一樣,眼里有光’。” 他的聲音里帶了哽咽,“我那時候在國外趕項目,沒來得及回去,等我處理完事情再打電話,老宅的號碼已經(jīng)是空號了。”
他一直以為外婆是帶著遺憾走的,直到那天在她工作室看到墻上掛著的外婆的照片,外婆坐在老槐樹下,懷里抱著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旁邊站著個咧嘴笑的小男孩。照片邊角已經(jīng)泛黃,卻被細(xì)心地裝在玻璃框里,擦得一塵不染。
“你一直帶著外婆的照片,對不對?” 他輕聲問,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就像我一直帶著外婆給的哨子。我們都在偷偷懷念,卻不知道彼此就在同一個城市。”
“小不點,” 他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再等等我,好不好?等你醒了,我們?nèi)ネ馄诺膲灒医o她帶最愛的桂花酒,你給她講講這些年你畫的畫。我們還去老巷子看看,就算房子拆了,總有棵老槐樹記得我們,記得你舉著槐花喊我名字的樣子。”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像外婆搖蒲扇的聲音。他想起小時候她總愛枕在他腿上聽外婆唱歌,聽著聽著就睡著,口水沾濕他的褲子也不管。那時候他總嫌她麻煩,卻在她被別家小孩欺負(fù)時,第一個沖上去把人推開。
“以前我總覺得,二十年太長了,長到我快忘了你的樣子。”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手背,淚水落在她的手背上,燙得像火,“可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一直住在我心里,從來沒走。你緊張時攥衣角的樣子,笑起來眼角的小梨渦,甚至連哼跑調(diào)的歌謠,都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我不敢認(rèn)。”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
“對不起。” 他吻了吻她的手背,淚水混著愧疚砸下來,“我認(rèn)出你太晚了,沒能早點保護(hù)你。你受的這些苦,都是我的錯。”
監(jiān)護(hù)儀的曲線忽然劃出一道溫柔的弧度,像個淺淺的笑。顧晏臣的心猛地一松,眼眶卻更熱了。
他知道,她在聽。
“小不點,你聽到了對不對?” 他的聲音里帶著狂喜,又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醒過來好不好?我們回外婆家看看,老槐樹應(yīng)該還在,桂花糕的味道,我還記得。我還給你帶了平安繩,跟當(dāng)年那條一樣,上面的銀杏葉,比小時候那個更亮……”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怕再次失去珍寶的孩子。陽光慢慢爬過床尾,把兩人交握的手鍍上了一層金邊。不管等多久,他都會守在這里,等他的小不點醒過來,等她再叫一聲 “阿臣哥哥”,等他們一起,把這二十年的空白,一點點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