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死死攥著孫小胖傷痕累累的手臂,怒喝“誰干的”的余音還在空蕩走廊里震顫,黃父冰冷的聲音就在他身后炸響。
“武老師!你抓著我外甥的手想干什么?”
黃詩嫻沖上來分開兩人時,武修文才看清黃父眼中翻涌的怒火與審視:那不只是對一個陌生教師的懷疑。
她輕輕拉下孫小胖卷起的衣袖,遮住那些猙獰的皮帶扣齒痕,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爸……回家說,行嗎?”
武修文僵在原地,海風裹著咸腥猛地灌進喉嚨,他嘗到了命運濃重的鐵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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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修文的手指還死死扣在孫小胖那截細瘦、布滿新舊傷痕的手臂上,滾燙的觸感烙進他掌心,也烙進他翻江倒海的胸腔。孩子篩糠似的顫抖順著他的指尖一路竄上來,撞得他心口生疼。黃父那一聲“武老師!”如同冰錐,狠狠鑿穿了他被怒火燒灼的神經末梢,激得他渾身猛一哆嗦,下意識地松開了鉗制。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黃詩嫻的父親,那個穿著沉穩條紋Polo衫的中年男人,像一堵驟然壓近的山,沉甸甸地矗立在他身后咫尺之地。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勾勒出繃緊的下頜線和一片山雨欲來的陰翳。那雙平素帶著幾分疏離客氣的眼睛,此刻銳利如鷹隼,里面的怒火毫不掩飾,更深處翻滾著一種冰冷的、幾乎要將人刺穿的審視。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牢牢釘在武修文煞白的臉上,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凍結成冰。
“爸!”
一個帶著哭腔的驚呼撕裂了死寂,黃詩嫻像一陣帶著海鹽氣息的風,猛地從黃父身后沖了出來。她臉色比武修文好不了多少,嘴唇微微顫抖,眼神慌亂地在武修文、父親和嚇懵了的孫小胖之間急速掃視。她根本沒看武修文,所有的注意力都撲在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小身影上。
“小胖!”
黃詩嫻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破碎的心疼。她幾乎是撲跪下去,一把將呆若木雞的孫小胖緊緊摟進懷里,雙臂環住孩子單薄的肩膀,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她的手指帶著驚人的輕柔和顫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去拉那卷起的、沾著點點暗紅的寬大校服袖子。布料摩擦過翻卷的皮肉時,孫小胖在黃詩嫻懷里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小獸般的痛哼!黃詩嫻的動作瞬間僵住,隨即更輕柔地將那截傷痕累累的小臂,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仿佛要將那殘酷的印記和它代表的一切,都藏進安全的黑暗里。
做完這一切,她才抬起頭,望向自己那臉色鐵青的父親,淚水在她通紅的眼眶里打轉,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哀求,微弱卻清晰!
“爸……回家說,行嗎?我們回家……回家再說……”
每一個字都像耗盡了力氣。
黃父緊抿著嘴唇,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刀刻,他沉沉的目光從女兒寫滿哀求的臉上,移向武修文,后者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海風侵蝕的石像,臉上交織著未褪盡的震怒、深重的痛楚,還有一絲猝不及防被撞破秘密的茫然!黃父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那眼神里的冰寒和審視并未消散分毫!他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沉悶的、不容置疑的短促音節!
“走!”
隨即,他大手一伸,不是去牽孫小胖,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攬住了女兒黃詩嫻的肩膀,半扶半拽地帶著她和懷里的孫小胖,轉身,頭也不回地朝著樓梯口的方向大步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敲擊出沉重的回響,漸行漸遠,留下武修文獨自一人,被那咸澀冰冷的海風包裹著,嘗到了命運濃重的鐵銹味!
武修文站在原地,很久……直到走廊盡頭那扇破舊的木門,被海風“哐當”一聲帶上,隔絕了最后一點聲響,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脊背微微佝僂下去,疲憊地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汗水早已涼透,黏膩地貼在襯衫上。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在腦海里瘋狂倒帶:孫小胖手臂上猙獰的皮帶扣齒痕,孩子眼中滅頂的恐懼,黃詩嫻破碎的哀求,還有黃父那淬毒般的審視目光……每一種都像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著他的神經!他用力閉上眼,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指尖冰涼。
“武老師?”一個帶著試探的、小心翼翼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
武修文猛地睜開眼。教導主任梁文昌不知何時站在幾步開外,臉上帶著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顯然,剛才那場沖突的尾聲,他撞見了。
“梁主任。”武修文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磨過。
梁文昌走近幾步,壓低聲音:“剛才……老黃他……沒事吧?我看他臉色很不好!”
他頓了頓,目光復雜地掃過武修文略顯狼狽的樣子,最終還是選擇了回避細節:“孫小胖那孩子……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武老師,你是關心學生,我們都知道。但有時候,處理方式……”
他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下去,只是拍了拍武修文的肩膀,那力道帶著安慰,也帶著提醒:“李校長剛才也在找你,好像是為了期中考試的事,你去他辦公室看看吧!”
李校長?
武修文的心沉了沉,李盛新是他在這陌生之地唯一的伯樂和依靠。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濁氣,對梁文昌點了點頭!
“謝謝梁主任,我這就過去!”
校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透出里面明亮的燈光和隱約的說話聲,武修文在門口站定,調整了一下呼吸,才抬手敲了敲門。
“請進來!”李盛新的聲音傳來。
武修文推門進去,李校長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里拿著一份文件,眉頭微蹙,看到武修文,他立刻放下文件,臉上露出慣常的、帶著長者關懷的笑容:“修文啊,快進來坐。”
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武修文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他不敢看李盛新的眼睛,只垂著眼盯著桌面深色的木紋。
“剛才……公開課很成功!”李盛新語氣輕松地開了口,帶著由衷的贊許,“老趙他們幾個出來都在夸,說你思路清晰,引導得法,學生參與度高!特別是最后那個開放題的設計,很有水平!連老黃……”
李校長話鋒微妙地頓了一下,觀察著武修文的反應:“……也聽得相當認真!”
提到“老黃”二個字,武修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喉頭滾動,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謝謝校長!”
李盛新是何等人物,武修文那極力掩飾的僵硬和眼底殘留的驚悸,如何逃得過他的眼睛?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銳利而關切:“修文,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剛才在走廊,有什么事?”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種洞察的穿透力。
武修文猛地抬起頭,對上李盛新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喉嚨!他想把孫小胖手臂上那觸目驚心的傷痕,把黃父冰冷的審視和那聲“外甥”,把所有的憤怒、痛心和巨大的不安,都一股腦兒倒出來!可話到嘴邊,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黃詩嫻那破碎的“回家說”和她護住孫小胖的姿態,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這是她的家事,是那孩子血淋淋的傷口,他有什么立場去撕開?說了,又能改變什么?除了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難堪,除了讓李校長也陷入兩難……
“沒……沒什么大事。”武修文的聲音低啞下去,帶著一種自我厭棄的疲憊,“就是……課后跟一個學生交流了幾句,可能……聲音大了點,驚動了黃伯父。”
他避重就輕,艱難地措辭。
李盛新深深地看著他,那目光仿佛在掂量他話語里的水分。辦公室里安靜了幾秒,只有窗外遠處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海浪聲。最終,李盛新沒有追問,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著理解,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他靠回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轉移了話題,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務實:“好,你心里有數就行!找你來,主要是期中考試的事。”
他拿起桌上那份文件,遞到武修文的面前:“這是學校初步擬定的期中考試時間安排和范圍,六年級是重中之重,尤其是一班二班,尖子班,家長的眼睛都盯著呢!”
李盛新的語氣嚴肅起來:“修文,你是新來的,又是代課,這次期中成績,對你,對我,對整個海田小學來說,都非常重要!是證明你能力的關鍵一戰!也是堵住某些人嘴巴的最好機會!”
“某些人”三個字,李盛新說得意味深長,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窗外,似乎指向某些無形的阻力。武修文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知道李校長指的是什么:那些對他這個“外來和尚”,這個本地話都說得不夠溜、還帶著“落聘”標簽的年輕教師的質疑;林方瓊那偶爾飄過來的、帶著點看好戲意味的目光;其他老師私下里可能的議論……期中考試,不再僅僅是一次教學檢測,它成了一場關乎尊嚴和未來的背水之戰!是他武修文在這片陌生的海域,為自己掙下一塊立足礁石的唯一機會!
一股近乎悲壯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瞬間沖散了之前的頹喪和無力!
武修文挺直了脊梁,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一把接過那份文件,手指因為用力而捏得紙張微微作響:“校長,您放心!一班二班的數學,我一定全力以赴!絕不辜負您的信任!”
“好!”李盛新眼中迸射出贊賞的光芒,用力一拍桌子,“要的就是這股勁兒!時間緊,任務重!有什么困難,需要什么支持,隨時來找我!教材教輔,練習卷子,需要加印的,直接去找梁主任,就說我批了!人手不夠,我讓方瓊那邊暫時協調一下資源!”
他大手一揮,給出了最有力的支持。
從校長室出來,外面天色已經擦黑。咸濕的海風更猛烈了些,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得教學樓前那幾棵高大的木麻黃嘩嘩作響,如同沉悶的潮涌。武修文站在走廊的陰影里,手里緊緊攥著那份期中考試安排,紙張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破。遠處,教職工宿舍樓零星亮起了燈火,其中一扇熟悉的窗戶后面,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似乎在不安地踱步。
是黃詩嫻。
武修文的心像被那燈火燙了一下,猛地一縮!孫小胖手臂上那猙獰的傷口,黃父冰冷的審視,還有黃詩嫻最后那哀戚的眼神……紛亂的畫面再次沖擊著他的腦海!但他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期中考試,這場硬仗,他輸不起!
他深吸一口帶著咸腥的冷空氣,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自己的宿舍走去。腳步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堅定而急促的回響,仿佛在為自己擂響戰鼓。
燈光拉長了武修文走向宿舍的孤影,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舊書籍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小小的單間,陳設簡單到近乎寒酸:一張木板床,一張掉漆的書桌,一把嘎吱作響的椅子,墻角堆著幾箱從松崗小學帶過來的書……唯有窗臺上,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搪瓷杯里,插著幾枝半開的野姜花,是黃詩嫻上次帶學生去海邊實踐時順手采來放在他門口的,此刻正幽幽地散發著清冽微甜的香氣,在這簡陋的斗室里固執地彌漫開一絲不合時宜的溫柔。
這香氣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武修文一下。他甩甩頭,幾乎是粗暴地將那份期中考試安排拍在書桌正中央,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仿佛要把那點擾人的思緒也一并拍散。他拉過椅子坐下,打開臺燈,昏黃的光暈立刻籠罩了桌面,也照亮了他眉宇間凝重的刻痕。
他翻開了數學課本和教參,筆尖落在雪白的備課紙上,卻久久沒有移動,腦海里翻騰的,不是方程與幾何,而是孫小胖驚恐的眼神和手臂上交錯的血痕……那畫面如此清晰,灼痛著他的神經!他猛地丟開筆,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夜色如墨,海的方向傳來低沉而永恒的濤聲,如同某種沉重的心跳。教職工宿舍區零星亮著燈,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島。其中那扇屬于黃詩嫻和林小麗的窗戶,燈還亮著。他仿佛能透過那層薄薄的窗簾,感受到里面彌漫的低氣壓和無聲的煎熬。黃父那聲沉冷的“外甥”如同魔咒,在耳邊反復回響。原來孫小胖是黃詩嫻的親外甥!那孩子身上的傷……武修文的心猛地揪緊,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用力關上了窗,將那濤聲和遠處的燈火隔絕在外。
“呼……”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悶和雜念都擠壓出去。
轉身,目光重新落回書桌,落在那份決定他命運的期中考試安排上。眼神里的掙扎和痛楚漸漸被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厲取代。他重新坐下,擰開鋼筆帽,筆尖重重地落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備課,做題,篩選重點,設計模擬卷……武修文像一架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臺燈昏黃的光暈將他伏案的側影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凝固成一個沉默而執拗的剪影。時間在筆尖下無聲流淌,窗外的夜色由濃轉淡,直至天際泛出一抹冰冷的魚肚白。桌上堆滿了寫滿密密麻麻公式和解題思路的草稿紙,煙灰缸里(雖然他并不常抽)也意外地多了幾個被用力捻滅的煙頭。他完全沉浸在那個由數字、邏輯和勝負欲構筑的世界里,唯有當極度困倦襲來,額頭快要砸向桌面時,他才猛地驚醒,用冷水狠狠撲在臉上,刺骨的涼意短暫地驅散疲憊,然后再次投入那場無聲的鏖戰。期中考試,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一個可以暫時忘卻現實痛楚、證明自我價值的戰場。
……
清晨的海風帶著刺骨的涼意,卷起操場上細小的沙礫。
武修文夾著厚厚的教案和連夜趕制出來的復習提綱,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六年級一班教室,一夜未眠的代價清晰地刻在他眼底的烏青和略顯蒼白的臉色上。然而,當他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時,里面原本晨讀前慣有的“嗡嗡”低語聲,竟奇跡般地瞬間安靜了下來!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陌生、好奇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武修文清晰地捕捉到了不同:里面摻雜著驚訝,探尋,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是因為昨天的公開課?還是因為走廊里那場他們或許遠遠窺見的風暴?
他腳步頓了一下,隨即穩住心神,面無表情地走上講臺,將教案放下,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教室后排角落那個位置:孫小胖低著頭,幾乎要把整個腦袋埋進寬大的舊校服領口里,像一只極力縮回殼里的蝸牛……武修文的心,像被細針扎了一下,尖銳的疼……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期中復習,從今天開始!”他的聲音因為熬夜而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在安靜的教室里清晰地傳開,“時間緊,內容多,我不管你們之前基礎如何,從今天起,所有人,必須跟上我的節奏!”
沒有多余的廢話,他直接翻開了教案,抽出一支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今天要強化的重點專題:“行程問題綜合應用。”
粉筆劃過黑板,發出篤定而急促的“噠噠”聲,如同敲響的戰鼓!
“行程問題,核心是什么?速度、時間、路程,三者的關系!”武修文語速極快,思維如同高速運轉的齒輪,“但考試不會考你S=VT這么簡單!相遇、追及、環形跑道、水中行船……變式千千萬!關鍵是什么?畫圖!找等量關系!設未知數!”
他一邊說,一邊在黑板上飛快地勾勒出相遇問題的線段圖,標注速度、時間……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近乎凌厲的氣勢!臺下鴉雀無聲,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前所未有的專注,連平時幾個最愛走神、搞小動作的學生,此刻也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黑板,生怕漏掉一個字!
“看這道題!”武修文點出一道他精心挑選、陷阱重重的例題,“甲、乙兩人分別從A、B兩地同時出發,相向而行。甲速度每小時5千米,乙速度每小時7千米。相遇后,甲繼續向B地前進,乙則立刻掉頭以原速返回A地。當乙回到A地時,甲離B地還有12千米。求A、B兩地的距離。”
題目一出,底下立刻響起一片輕微的抽氣聲!
這題信息量太大,轉折太多!
幾個數學尖子也皺起了眉頭,開始在草稿紙上嘗試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