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僵立在御階之上。
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刻滿威嚴的臉,此刻卻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呆滯的茫然。
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裹挾著未來風(fēng)暴的九天驚雷劈中,從頭頂?shù)侥_底板,徹底麻了。
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混沌。
親王、郡王、一百三十萬石、五百六十萬人.....
張飆推算出來的、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天潢貴胄數(shù)量,在他眼前瘋狂旋轉(zhuǎn)、堆積,最終化作一座傾天覆地、足以壓垮整個大明江山的尸山血海!
那是他的子孫后代!
是他引以為傲、以為能永鎮(zhèn)山河的‘萬世法’所結(jié)出的、最諷刺的惡果!
“您做的又是哪門子主?是讓全天下百姓供養(yǎng)您朱家嗎?把天下百姓當(dāng)作您朱家的牲口?”
張飆那冰冷平靜的質(zhì)問,如同魔咒在耳邊回響。
這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他內(nèi)心深處最不容置疑的驕傲和根基上!
他一生奮斗,驅(qū)逐蒙元,建立大明,不就是為了讓全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不就是為了終結(jié)那視民如草芥的暴政嗎?
可他自己親手設(shè)計的制度,卻在百年之后,親手將他的子孫和百姓一起推入深淵!
藩王......
雄兵數(shù)萬......
七國之亂.....
八王之禍......
兄弟鬩墻,血流成河!
張飆那鋒利的言辭,精準地刺穿了他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最不敢深想的恐懼!
他分封諸子,是為了拱衛(wèi)中央,永固江山!
可他選定的、唯一能鎮(zhèn)住那些虎狼兄弟的繼承人,不在了!
那被權(quán)力和野心滋養(yǎng)的藩王們,在他死后,會變成什么?
是忠臣?還是.....禍根?
張飆描繪的那幅兄弟相殘、山河破碎的血色圖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間刺破了他所有的僥幸!
儲位空懸.....
人心浮動.....
野心家.....
動蕩的種子......
張飆最后的吶喊,更是將他極力回避、試圖用悲傷和憤怒掩蓋的現(xiàn)實,血淋淋地撕開!
呂平、齊泰,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
朝堂之上,暗流洶涌,各方勢力都在等待,都在窺探!
他一日不決,這動蕩的種子就一日深種!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醒在人間!”
張飆挺立的身影,那視死如歸、卻又帶著某種洞悉未來的悲憫眼神,此刻在老朱混亂的視野里,竟顯得有些刺眼,甚至.....神圣?
他該殺嗎?老朱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可是.....
就這么殺了他嗎?
老朱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略帶猶豫的念頭,但很快就被一股難以言喻、寒徹心扉的冰冷所驚醒。
殺了這個七品小御史,易如反掌。
一刀下去,就能讓他閉嘴,就能暫時平息這被徹底掀翻、露出腐爛根基的朝堂震動。
可然后呢?
殺了張飆,能抹掉他推算出來的駭人數(shù)據(jù)嗎?
能堵住那未來必然噴涌的宗祿火山嗎?
能消除藩王擁兵自重的滔天隱患嗎?
能解決這懸而未決、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的儲位問題嗎?
不能!
殺了他,不過是掩耳盜鈴!
不過是.....懦夫行徑!
老朱活了六十多年,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踩著無數(shù)敵人的尸骨坐上這至尊之位,他自認心硬如鐵,殺伐果斷,從未有過真正的恐懼。
可是如今,面對張飆用生命點破的、那龐大到令人絕望的未來困局,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他。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腳下大地正在寸寸崩裂的巨人。
他擁有無上權(quán)力,可以輕易碾死眼前這只嗡嗡作響、指出危險的小蟲,卻對這即將吞噬一切的深淵本身,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這種感覺太陌生了!
太憋屈了!
“好......好一個....要留清醒在人間.....”
朱元璋的聲音嘶啞而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磨出來的,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張飆....你很好.....你真是好得很啊!!”
他猛地抬手,枯槁的手指如同鷹爪,直直指向張飆,那指尖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咱登基以來.....殺的人.....能填平這奉天殿!剝的皮......能鋪滿這應(yīng)天府!!”
“可像你這樣.....像你這樣.....”
他喘著粗氣,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咆哮:“把咱的江山.....把咱的子孫.....把咱的心....都剜出來踩在腳下!還口口聲聲為了咱好!為了大明朝好的混賬東西——”
“你是第一個!!”
“蔣瓛!!”
老朱的聲音如同驚雷炸裂,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積攢的香灰簌簌落下。
“臣在!”
蔣瓛立刻單膝跪地,手已死死按在繡春刀的刀柄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眼神銳利如刀,只等那最后的命令。
“給咱....”
老朱血紅的眼睛死死釘在張飆臉上,那眼神,是要將他生吞活剝!是要將他挫骨揚灰!
“給咱....”
別喘大氣啊老朱!
痛快點!
隨便你怎么處罰都行!!
只要能弄死我!!!
張飆急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擬旨!”
老朱的聲音,蘊含著無邊的殺意和冰冷徹骨的決心:“戶部尚書趙乾,諫言江南加稅,其心可誅!著錦衣衛(wèi)即刻查抄其府邸,鎖拿其三族!全部問斬!趙乾本人,直接剝皮實草!懸于戶部衙門前,以儆效尤!”
“禮部右侍郎呂平、兵部左侍郎齊泰,太子新喪,不思哀慟,妄議國本!著革去一切官職,交由三司審查其同黨!待查清后,全部抄家法辦!”
“至于你.....張飆!!”
老朱眼中的殺意,宛如實質(zhì)。
但很快就被他強行壓下去了。
“呼.....”
老朱沉沉地吐出一口濁氣,然后盯著那個依舊挺直脊梁,準備隨時赴死的青色身影,眼神復(fù)雜難明,一字一頓地道:
“擢升都察院七品御史張飆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賜穿緋袍,佩銀魚袋!”
“即日起,專司監(jiān)察戶部錢糧、田畝賦稅,并......密查諸藩王動向!”
“賜密折專奏之權(quán),凡有不法,無論涉及何人,可直達天聽!”
轟隆——!!!
這道旨意,比張飆剛才所有的驚雷加起來還要震撼!
跪在地上的太監(jiān)宮女們徹底傻了,大腦一片空白!
就連蔣瓛都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張飆:“(⊙_⊙)”
實錘了,老朱晚年大開殺戒,是因為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