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起伏。

一大一小兩艘船遙遙相望，望遠鏡狹小的視野稍稍晃動，扭曲畫面的熱氣中，只能模糊看見小船甲板上螞蟻一般的人影和大船搖曳的風帆。

雙方的對視持續了約有兩分鐘。

星期日見大船沒有靠近的跡象，稍稍松了一口氣。

正當他準備繼續在此處等待大船離去時，突然看見大船緩慢地轉換方向，側過船身露出了黑黝黝的炮口。

相距足有幾百米，那些仿若隱藏著某種不祥的武器依舊能帶給人心理上的壓迫。

在武器裝備課中了解過17世紀艦炮的有效射程，雖然知道在安全距離內那些火炮威脅不到自己，面對炮口，心中仍會產生警兆。

畢竟那是能輕松將這艘船擊沉的武器。

面對它，就像被鋒利的刀刃指著要害部位，即使對方不捅下去，也能使人畏懼。

……

意識到大船有攻擊的意圖，星期日幾乎無法繼續保持冷靜，想要下令升帆駛離這片海域。

但他又意識到，若是此刻逃走，非但不會擺脫麻煩，說不定還會引起大船的好奇，讓那群西班牙人沿著他們的航行軌跡找到大島。

況且按同時代正常水手的認知，在這個距離亮出火炮是不可能有人會嚇得落荒而逃的——

對大船來說，這艘船的外形肯定是陌生的，為了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必須保持冷靜，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老水手而不是只開過三次船的傻瓜。

復雜的心理活動只用了短短幾秒。

兩艘船隔?；ハ嘤^察時，整片海域似乎陷入了罕見的沉寂，就連天上海鳥振翅的頻率都緩慢許多。

西班牙人的武裝商船終于橫過了船身。

星期日還未做好心理準備，那一排炮口便噴發出了火光與濃煙。

緊接著，聯綿的炮聲響起，像是傳說中的雷公在不遠處敲動制造霹靂的神器。

一顆顆黑色炮彈從大船側方飛射而出，后坐力使船體下的海水微微震顫。

它們掠過海面，直奔小船而來，帶著西班牙人狂妄的宣言和囂張的態度落在一百米開外，激起一圈圈浪花。

……

當點燃的火藥將這些沉重的炮彈迸射出后，莫說是首次作為戰士出海的島民，就是整日訓練槍械，學習武器課程的星期日都感覺大腦嗡嗡作響。

膽小的人雙腿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遙望著遠處的大船，像是看到了一尊新神。

他們或是心懷敬畏，或是心懷恐懼，紛紛將無助的目光投向星期日。

而星期日立在船頭的身姿依舊挺拔，就像完全沒聽到那陣炮聲。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p>

星期日是極有領導天賦的那類人，他的喜怒幾乎從來不輕易展現給人，無論內心是恐懼是慌亂，哪怕要被嚇得尿褲子，他的臉都能保持平靜。

陳舟記得他小時候看過一部電視劇，其中有句臺詞他印象深刻——

勝，不妄喜；敗，不惶餒。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星期日雖做不到勝不妄喜，但在掩飾自己的意圖方面卻是極有天分的。

正因如此，他才被慢慢分派到了這個職位上，而不是和星期六一樣，整日坐在辦公室里，要么處理后勤事務，要么教書育人。

……

這種人心動蕩的時候，星期日的表現決定著所有戰士的心態。

他畏懼，眾人則更畏懼，他能將炮火無視，部下即使內心驚恐，在長官面前，起碼也能保持最基本的戰斗素質。

驚雷一般的炮聲來得快去得也快，海面上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小船停在海面上隨海水起伏已許久。

開過一輪炮，大船并未在群島附近多加停留，被風鼓足的風帆帶動著高大的船身，劈開海面。

未幾時，它的輪廓便緩慢縮小乃至模糊，離開了望遠鏡的觀察范圍。

徹底無法看到大船后，星期日才放下手中的望遠鏡，轉過身看向持槍的一眾警衛隊隊員。

“升帆，繼續行動！”

下達命令后，星期日手指大船消失的位置，聲音中聽不到絲毫顫抖或是畏懼，滿是昂揚的斗志。

“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開上更好的船，擁有更強大的火炮。

我向你們保證！”

……

剛經歷過西班牙武裝商船的炮火震懾，若是其他勢力的水手，根本不會相信長官的賭咒發誓，只會當這話是吹牛。

但星期日不同，在船員眼中，他不僅是這次行動的負責人，更代表著首領的意志。

而首領是行走于人間的天神，神自是無所不能的。

自來到島嶼后，陳舟向他們做出過許多承諾。

事實證明，這些承諾都非畫餅。

只要陳舟說過，用不了多久便會實現——

堅固的房屋、美觀的家具、豐富的食物、被水流推動可以自行加工糧食的機器、結實的運輸工具……

海島勢力的公信力便是在這一個個實現的承諾中緩慢建立起來的。

因此，當星期日說完這話，船上的海員們頓時振奮了起來，仿佛在瞬間丟掉了畏懼和驚慌——

盡管陳舟一直都在很謹慎地使用“個人崇拜”和“宗教”這兩項武器，甚至除了節日都不會打開廟門，舉辦祭祀活動。

但一個21世紀的人出現在這里，其掌握著的超出時代的知識和對世界的認知觀念對未開化的土著來說本就是一種仿若神明的表現。

就算陳舟保持克制，他的個人魅力卻不會因此遭到削弱，反而在他降低出現在眾人跟前的頻率后得到了增強。

“無所不能的神”比任何令人熱血沸騰的宣言和天花亂墜的承諾都來得有效。

只要想到這樣一尊天神站在自己這邊，島民們就能消除一切恐懼。

哪怕現在他們對陳舟的崇拜還沒達到那種盲目且狂熱的程度，但卻已足夠彌補他們在戰斗素質方面的不足。

……

西班牙人的商船離去后不久，小船駛過魯思兒之子游過的海灣，貼近了另一座島嶼。

與先前那座島嶼相比，這座島上的人類活動蹤跡更少，沙灘上也看不到那么多腳印。

在沙灘上方，近岸的林地中處處都是交織在一起的樹木枝杈，形成了一堵天然屏障，使人無法窺視林地后的情形。

……

帆船拋了錨，正式登陸前，星期日嚴肅地跟初次參與行動的警衛隊隊員講述了一遍注意事項。

“不要以為你們有槍就無敵了，被長矛扎中或者中了箭，你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這里。

多觀察可能藏著人的地方，小心謹慎，我們這次是在白天行動，敵人不是睜眼瞎，能看到你。

但是，也不要過度緊張。

這里的每一個土著都有可能成為我們將來的同胞和朋友，如非必要，盡量別開槍……”

總結自己多次登島捕捉土著的經驗，星期日詳細地對戰士們補充了一些課堂上沒有的實用技巧。

說完話后，他率先拿起槍，踏著船幫搭到岸上的長木板快速走下，來到了這座陌生的島嶼。

眾多警衛隊隊員緊隨其后，魚貫而下，只剩魯思兒和李四在船上留守。

……

即便現在生活與以前大有不同，變得安逸了許多，星期日依舊沒有丟棄他天性中的謹慎與果敢。

來到沙灘后，他并未貿然前進，而是仔細觀察了一下周遭環境，重點查看近岸的林地——

人走過的地方必定會留下蹤跡，經常穿梭的樹林也會形成一條通道，哪怕刻意掩飾，這種痕跡也不會完全消失。

鷹一般的目光掃過茂盛的樹木枝干，星期日突然抬起手示意警衛隊員停止向前，然后抬起槍朝著遠處的“綠墻”開了一槍。

“嘭！”

響亮的槍聲仿佛在瞬間喚醒了叢林，宛如猴群被激怒，綠墻內響起一片憤怒的戰吼。

隨即，屬于土著的木箭被綠墻噴吐了出來。

奈何土著弓箭的射程有限，此刻星期日和登島的警衛隊員站在海潮末端，腳下的沙地還十分濕潤。

土著們聲勢浩大的齊射還沒到他們身前二十米就成了“弱弓之末”，無力地落在了地上。

……

盡管土著率先進攻，表達了不善的信號，星期日卻未立即反擊。

他已經將這座島上的每一名土著都視作大島儲存在這里的財富，不想制造無謂的殺戮。

而且這些人被抓后，以后都低頭不見抬頭見。

現在弄死人家親人，日后若在同一處工作，面子上總不好看。

與島民相處快三年，親眼目睹人情世故的形成過程，星期日那顆只想著戰斗的腦袋也漸漸塞進了其它東西，考慮起事情愈發周全了。

“別開槍。”

下達命令后，星期日謹慎地向前走了兩步，將自己和警衛隊員區分開來。

直面那片綠墻以及藏匿在綠墻后的土著，他用土著語高聲表達了一遍自己的意圖——

找人。

星期日口中“失蹤”的人自然是魯思兒失蹤的孩子。

他將那人可能登島的位置，時間和那孩子的年齡長相說的清清楚楚，聽起來并無半分虛假。

聽了這話，綠墻中的土著雖然將信將疑，卻也不想貿然與這群開著古怪船只遠道而來的人開戰，丟下一句“等等”后，便沒了動靜。

……

見狀星期日倒也不急，只是后退兩步，命令警衛隊員小心戒備，這才靜靜等待了起來。

剛才他開槍時，刻意瞄準了地面。

那顆從槍口中呼嘯而出的子彈并未擊傷任何人，只打中了土地。

正因如此，恐懼與慌亂才未在土著中擴散——

他們還當星期日手中的長棍是一種能發出巨大聲響的玩意，根本想不到，只要星期日愿意，那根長棍就可以輕松奪走他們的性命。

……

此次行動，之所以未直接用暴力解決問題，除了不想制造不必要的殺戮外，還因為星期日考慮到了魯思兒的孩子——

假如那小子真成功泅渡到了這座島嶼并成功得到接納存活下來，堅持了兩三年卻死在拯救者的槍下，星期日不敢想魯思兒會崩潰成什么樣子。

躲藏在林地中的土著為數不少，其中或許就有魯思兒的孩子，哪怕開槍擊中他的概率微乎其微，星期日也不愿意去賭運氣。

而且如果土著們真找到了魯思兒之子，并把他交出來，還能打消星期日的顧慮，使他不至于投鼠忌器，束手束腳——

在星期日眼中，其他土著的死活顯然是不如魯思兒之子重要的。

同時“找人”本身也是一種緩兵之計和打探情報的伎倆。

待會無論能不能找到魯思兒的孩子，土著們答話時，星期日都能看清這座島上有多少土著戰士——

一次性將所有壯年男子都擺出來震懾敵人，這是土著慣用的方式。

根據土著戰士的數量，他便能推斷出島上部落的規模，從而決定是用武力鎮壓還是恐嚇。

不然貿然開戰，一場流血沖突是免不了的。

這是他首次負責這種光明正大登島捕捉土著工作，行事風格必定要與潛伏捕捉區分開，盡量避免死傷。

這樣回去面對首領述職時，他也能說的漂亮些。

……

面對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土著們雖不畏懼，卻也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

他們未去詢問星期日為什么會說土著語，聽了星期日的描述便回到部落，將所有外來者都召喚到一起，尋找那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去了。

……

星期日不知道這個部落有多少人，他只知道等待非常漫長，漫長到他開始頻繁抬腕看表，漫長到警衛隊員的頭上淌下了汗珠。

就在他開始懷疑土著們是不是把他們擱在沙灘上不管時，那堵綠墻終于有了動靜。

土著的話語聲遙遙傳來，枝干中現出一條可供兩人行進的小路。

五名**著身子的土著有前有后，緩緩從林地走了出來。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土著年齡明顯不大，身材瘦弱，被身后的成年土著推搡著，滿臉迷茫，還未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二人身后的三名土著戰士兩人手持長矛，一人拎著木弓，腰間扎著一條草繩編成的帶子，上面掛著幾根木箭。

他們的精氣神看起來比大島上的土著強一些，盡管臉上用泥漿和天然涂料勾勒著猙獰的花紋，依然能看出他們的緊張與忐忑。

面對一眾完全陌生的來客，這些土著戰士顯然不能表現出真正的無畏。

……

“他們兩個，哪個是？”

再次推了推兩個孩子的后背，命令他們往前走，土著戰士遠遠喊話。

……

星期日沒想到他們真能從部落中找出符合描述的人，更沒想到他們這么好說話，竟然真的會把人交出來。

始料未及之下，他趕忙招呼留在船上的魯思兒，并衷心期望這個老朋友能如愿以償找到失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