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納可以對上帝發誓,在出發之前,他從未料到會遇到這樣的怪事。
一個向來無人的偏遠小島,竟然悄然吞噬掉了三十多名健壯的土著戰士。
就算那些愚昧野蠻的家伙只會用木矛和弓箭攻擊,連衣服都不穿,整天光著身子亂跑,可他們畢竟是從血腥的部族沖突之中存活下來的精銳。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物吞噬了他們?
是野獸,還是風暴?
亦或是其它東西。
比如,人類……
老實說,在帶領這些土著登島之前,維爾納一直認為這群不易管束的家伙,準是登島吃完人以后,高興得忘乎所以,不想回家了。
也有可能是他們不想再聽從首領的命令,準備自己成立一個部落,畢竟他們登島時還帶了一個女人。
只要他們想,完全可以依靠那個女人在島上繁衍生息。
而且帶領上一批土著的老祭司,那個狡滑得蛋上面的毛都白了的老東西,遠不像部落首領那么易于控制,他一直都在尋找機會脫離掌控,借此機會逃走的幾率并不低。
海上的水手慣于背叛。
在孤立無援的汪洋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航程結束換個船長或者大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受此影響,老水手維爾納始終都覺得這群土著完全不值得信任。
要不是他們發現了印加帝國藏匿起來的寶藏,需要盡快將金銀財寶運輸出去,以避開貪婪的蒙尼德茲,怎么會和這群糞便一般的低等人種產生交集。
……
“我早就說過,和土著合作是個再壞不過的主意。
基利安那個蠢貨就是不聽!
把島上的人殺光,然后隨便找個地方埋下金銀,做個記號,等我們搬運完這幾趟就走,慢慢往國內運,誰能知道我們在哪里發財?”
看著木屋敞開的門,放在身前的不知用何種材料制成的箱子,再想想身后那群拿著桿子慶祝的無知的土著,維爾納只覺頭皮發麻。
作為大航海時代造船技術最發達,開辟航道最遙遠,掠奪財富最多的西班牙人,他自認為見過這世上一多半的稀奇事物。
就算沒親眼見過的東西,他也聽其他水手說過。
另一片廣袤的新大陸,有渾身漆黑的土著,他們身體健壯,最適合做奴隸。
還有渾身斑點,比兩層房子還高的野獸,頭生巨角的犀牛,成群的野牛和長著黑白條紋的馬……
屬于自然界的稀奇物種聽遍了,還有全世界最先進的航海知識和造船知識。
乃至尚處于萌芽狀態的速射火炮,結構更加精致的改進版火繩槍,貴族老爺鑲金帶銀的懷表……
可以說,維爾納一直都認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幾樣他完全沒聽說過的東西。
但就在不久前,他的認知被徹底顛覆了。
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因遭受風雨洗禮,顯得格外簡陋破舊的木屋內,竟然放置著他從未見過的稀罕物。
無論是銀白色的,金屬制造的無比精致,線條筆直的卡扣,還是不知用何種布料制成的大傘,亦或是用古怪材料制成的堅硬箱子……
無需過多觀察,只需簡單看上幾眼,就能知道,這里面任何一樣東西的技術含量都遠遠超過他認知中的工匠水準。
那上下筆直的銀白金屬管,看不到任何手工鍛打的痕跡,薄如牛皮紙,上面打的孔渾圓無比,且從上到下,所有孔洞排成一行,肉眼完全找不出誤差。
“這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該有的東西,這太反常了!”
如果說出發之前,維爾納還覺得土著們是自行逃竄,那么到看見釣魚箱,他便不那么想了。
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維爾納確信,這座島上必定存在他認知之外的東西。
更可怕的是,他對那個悄然吞噬近三十多條人命的東西還一無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充滿惡意的東西是否注意到了他們的行為,或是已經悄然逼近……
“干了基利安的老媽,真不該答應他接手這件事。
這就是一坨粘狗屎,而且比我想象中更大更臭!”
維爾納恨恨地罵道。
他的理智告訴他,應該盡快離開這里,帶著土著們乘坐獨木舟返回群島。
匯報完情況后,他們完全可以騰出一艘大船前來探索,他們有足夠的槍炮,可以應付一切問題。
就算暫時騰不出人手,他也可以告訴基利安,這座島并不像他們所想的那么簡單,土著們的說法沒錯,這里的確棲息著惡魔。
他們大可遠離這座島嶼,那不會造成任何損失。
但就在出口召集土著前,看著屋內的箱子,天性的貪婪最終還是占據上風,蒙蔽了他的理智。
“這種稀罕的東西,女王可能都沒見過。
要是帶回去獻給女王,沒準我也能當上貴族老爺,到時候誰還在海上討生活……”
對美好未來的幻想促使維爾納抱起了釣魚箱。
他一只胳膊夾著箱子,另一只手去夠腰間的長刀,正準備呵斥土著們放下揀到的東西,往岸邊走,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巨響——
砰!
……
受驚的鳥兒撲棱棱從林中飛起,宛若騰起一片黑云。
陳舟再一次嗅到了火藥劇烈燃燒后產生的刺鼻的硝煙味兒。
筆直的槍管前端,機械準星鎖定的位置,已有一名土著滿臉痛苦地倒下。
米尼彈雖然落后,但它的動能一點都不亞于現代5.56mm步槍彈。
至少2000焦耳的強大動能擊中人體,產生的瞬時空腔直徑可達15~20cm,只要命中,就會留下可怕的永久性創傷通道。
且在體內變形甚至碎裂的有毒鉛質將會迅速擴散,造成傷口感染,進一步提高致死率。
……
陳氏步槍噴射出去的子彈第一次在活物身上而不是木靶上展現威力。
隔著二百多米的距離,米尼彈順著膛線擠壓而出,精準地命中了一名土著的下腹。
此刻,那名土著已滿臉痛苦地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
他的腹部有一個被皮膚遮掩,非常微小的傷口,就像被針扎了一下。
但在這個“針眼”的后面,他被貫穿的腰側,卻撕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碗口大小的傷口。
鉛片像一陣被灌入體內的風暴,無情地撕裂了他脆弱的**。
在劇烈的疼痛過后,還會有鉛毒粉墨登臺,就算外傷僥幸痊愈,受毒素影響,糜爛的內臟也會要了這土著的命。
……
突如其來的巨響、倒下的同伴、滴血的傷口和痛苦的嚎叫打斷了土著們的慶祝。
他們紛紛丟下手中的魚竿傘桿,高喊著小心快跑一類的詞匯一哄而散。
意識到這是槍械攻擊,維爾納第一時間沖進了木屋。
此處林地在近三年前就被陳舟砍伐過,幾乎找不到可以阻擋子彈的掩體。
維爾納很清楚,那些四散而逃的土著根本就是活靶子。
眼下只有躲進屋里才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他還得趁土著被攻擊的時候找到開槍的人在哪,那樣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火繩槍能精準打擊到目標的距離只有60碼左右,這個距離只要仔細觀察,很快就能發現槍手,從而躲避槍線拉開距離,或是選擇冒險接近殊死一搏。
火繩槍裝填速度極慢,如果只有一把槍,形不成規模,被貼近到身邊,維爾納還是有自信用他手中這把利刃結果敵人性命的。
作為一個屠殺過上百名印加戰士的強盜,他對自己的刀法有十足的自信。
……
一聲槍響后,大約沉寂了十秒。
林地間只剩受傷土著越來越微弱的哀嚎,以及其他人奔逃呼喊的聲音。
維爾納暗自估算著火繩槍裝填下一發子彈的時間。
他早已將釣魚箱扔到了地上,手中緊攥著刀柄,小心翼翼地順著木屋門軸處的縫隙,觀察外面的情況。
他將視線范圍鎖定在五十碼以內,努力尋找著槍手。
這片林地較為空曠,因為陳舟偶爾前來釣魚,將草地踩得比周圍平坦許多,一眼望出去視線幾乎沒有阻礙。
按理說,五十米內有人,早就應該發現,可為什么掃了一圈,什么都找不到呢?
“莫非是神槍手,或者是他運氣好才打中的?
還是說他開過這一槍以后立刻就轉移了地點?”
正當維爾納準備將搜索范圍進一步擴大時,遠處又傳來一聲槍響。
事先有準備,這一次,維爾納不僅根據聲音確定了槍手的方位,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土著是如何中彈的——
那名土著顯然不清楚槍械的射程有多遠,更不知道子彈從何處飛來。
像一只受驚的母雞,他丟下手中的魚竿,捂著耳朵蹲在了地上。
飛射而來的子彈偏過腦袋,命中了他的肩膀。
維爾納眼睜睜看見土著的肩膀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扯斷,只在一瞬間,肩胛骨與大臂的關節和皮膚就裂開了一大半,爆開的血霧就像一朵盛放的番紅花。
這種創傷威力遠勝于普通鉛彈。
但對維爾納來說,比槍械威力更可怕的是他根本就看不到子彈在飛行過程中留下的蹤跡。
而且他也無法循著槍聲找到槍手。
……
不由自主地貓下了腰,見識過米尼彈的威力后,維爾納再也無法從木屋的墻壁中獲得安全感。
他緊緊盯著槍響的位置,盡量往遠看。
60碼、80碼、100碼、150碼、200碼!
密集的植被開始遮擋視線,他覺得自己已經望到了盡頭。
極力睜大眼睛,他什么都沒找到。
一股強烈的不安攥住了維爾納的心臟,他感覺自己在與一個幽靈作戰。
更確切地說,他在被那個“幽靈”玩弄。
“既然這里的箱子,這里的金屬都超出我的見聞。
那這里的武器打得更遠,更準,威力更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維爾納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但這才是最令他絕望的——
身為高高在上的掠奪者,他很清楚自己是怎樣對待印加人的。
曾經倚仗刀利槍狠耀武揚威,肆意屠殺掠奪,折磨那些黃皮膚的土著。
如今自己面對同樣高高在上的敵人,想起自己的惡行,他不禁覺得,地獄可能就要降臨到他的頭頂,痛苦的陰霾已將他籠罩。
……
大腦飛速運轉,維爾納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
如果手里有把火繩槍,他或許還能搏一搏。
但只憑這把刀,他無論如何都對付不了那個至今還沒露面的敵人,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樣才能逃出生天。
現在他已放棄了所有發財當貴族的美夢,只求能逃得一條性命。
……
兩聲槍響后,土著們已經嚇破了膽。
他們雖與西班牙人有過接觸,但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超乎尋常的武器。
對他們而言,這就是神罰!
不帶祭品擅自闖入惡魔的領地,還沒有祭司與神溝通是會遭到懲戒的,口口相傳的規矩沒有欺騙他們。
現在他們只想盡快回到沙灘,將獨木舟推進大海離開這里。
兩名同伴的倒下使他們瘋狂向沙灘逃竄,只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
……
土著逃跑的同時,絕境中的維爾納竟靈光一現,想到了一條逃生之路——
在他的認知中,槍械的威力雖然強大,但有一個擺脫不了的致命缺陷,就是裝填速度慢。
他想,那個“幽靈”的武器也不例外。
不然“幽靈”為什么要隔一會兒開一槍,隔一會兒開一槍,他肯定也要用通條填裝子彈。
而這兩槍之間的空檔期,就是他逃命的絕佳機會。
那時他可以放開腳步,肆意奔逃,完全無需顧慮遭到攻擊。
……
“你真是個天才維爾納!
也只有你這么聰明的人才能從這里逃走,換做基利安那頭蠢豬,絕對要死在這里!”
維爾納稱贊著自己的聰明,擺出了一個隨時準備沖刺出去的姿勢,靠在門邊。
他現在只需等待“幽靈”裝好子彈,然后開出第三槍。
槍響后,他便立即沖出木屋,朝著海邊跑去。
那個畏畏縮縮藏頭蒙面的家伙,肯定只有一個人,一把槍,只能在這密林中逞威風。
待他跑到沙灘上,地形開闊,“幽靈”必然不敢露面。
土著們才廢了兩個,還剩十多人,完全可以迅速將獨木舟推回大海。
“回到群島以后,把獲取到的這些情報匯報給基利安,他一定會心動的。
等我們下次開著掠奪船過來,別說你是‘幽靈’還是‘魔鬼’,都得死在我們的炮火下!”
因把握住生機而興奮,維爾納已經提前想好了怎么報復那個“幽靈”。
更先進的槍械,更優異的鍛造工藝、還有那些不知名的材料,以及更多在他見識之外的技藝和財富……
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可能比印加帝國藏匿起來的金銀更值錢。
強盜的血液在維爾納身體中流淌,只要有對等的回報,即使面臨絞刑他也敢鋌而走險。
哪怕現在命懸一線,想到美好的未來,他都不由得感到頭腦發脹,長滿胡子的臉也露出了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