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另一邊的姜承奕自然不知僅僅是一墻之隔,便有這般能原地升天的好事兒,還在老神在在地品嘗著有些苦澀的清酒。
但扶蘇卻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可孔夫子還說,君若不仁,臣可諫諍;父若不慈,子可不從,始皇帝不仁不慈,實非明君!”
“先生既然奮不顧身刺殺始皇帝,自然也是這般所想。那我......我們的公子扶蘇規勸于他,又有何錯?又為何被先生詆毀?”
“我刺殺始皇帝,只是覺得好玩兒而已。至于詆毀扶蘇?呵呵......他也配被我詆毀?”
姜承奕冷笑一聲,一腳踩在了桌案上,猛地扯下一個雞腿,伸直手臂指向扶蘇,顯得很是憤怒。
他見過衣冠南渡,漢人十不存一。
也見過烽火連天,神州大地民不聊生。
......
因此他比常人更充斥著對扶蘇的怒其不爭!
畢竟,若是扶蘇不那么軟弱,繼位為秦二世,那或許一切都將會不一樣。
因此既然眼前的白黎問了,姜承奕也不介意好好輸出一番!
而扶蘇,也的確從未見過姜承奕這般認真的模樣。
忽如其來的壓迫感讓他不禁挺了挺腰桿,才能勉強和姜承奕對視一眼。
“秦王掃**,虎視何雄哉!”
姜承奕意氣風發,指著扶蘇質問道:
“你認為始皇帝不是明君,難道扶蘇就會是?”
“你還說什么規勸,扶蘇連兒子都當不明白,也配規勸始皇帝?你是不是覺得,嬴政靠著奮六世之余烈才能掃清**?他做的事,換任何人來都能做?”
姜承奕的氣勢甚至讓另一邊的嬴政不由得都皺了皺眉。
他和扶蘇一樣,以為姜承奕刺殺自己,肯定也認為自己是一名暴君。
但現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反倒是他的親生兒子扶蘇,卻好像真的是這么想的。
嬴政面上哀色不顯,心中卻生起幾分惆悵。
作為一個父親,被自己的兒子看輕,換作是誰的心中都不會好受的。
即使他是萬人之上的鐵血帝王,也需要得到一些理解和贊同。
尤其是親人和愛人的理解。
不過惆悵之余,他卻是對姜承奕多了幾分好奇。
他本以為姜承舍生忘死前來刺殺自己,要么就是為了國仇,要么就是為了家恨。
總之無論如何都應該是對自己極其厭惡的。
可現在聽他話中所說,似乎有些想為自己正名的意味。
這自然讓他不得不有所好奇。
畢竟這些日子里,朝堂上下、國家內外對他不說是恨之入骨,也至少都是頗有微詞的。
在焚書坑儒后,這樣的情況則是更甚幾分。
就連他最看好的好大兒扶蘇,也對他的政策極為抵觸。
甚至不惜忍受詔獄這般惡劣的環境,也要對自己發出抗議。
他這個皇帝現在,哪怕是說句離心離德也絕不為過。
這樣的情況下,難道還會有人為他說好話?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不禁又將耳朵貼近了墻壁幾分。
此時,在他身后的蒙毅無比訝異。
始皇帝已經很久沒有對一個人如此感興趣過了。
不過下一刻,蒙毅便臉色一黑。
因為傳來的是始皇帝那個逆子清清楚楚的聲音。
“難道不是嗎?更何況大秦百姓現在怨聲載道,這也叫治理好了一個國家嗎?若是將他換成公子扶蘇......”
“嘭!”
嬴政青筋暴起的大手猛地拍向面前的桌案,巨大的力道震得桌案險些四分五裂。
扶蘇的話實在是太過大膽,甚至到有些僭越的地步了。
若是自家兒子都被一個外人調教成這樣他還能做到不生氣,那他就真的是圣人了!
他是送扶蘇來反思的,不是送他來造反的!
“此人定是六國余孽無疑,微臣這就去誅殺此人,讓公子仔細甄別!”
蒙毅趕忙說道,猛地抽出劍就想沖出宅院。
“的確,若是把始皇帝換成扶蘇,那大秦肯定就不會二世而亡了。”
姜承奕接過了扶蘇的話頭。
“先回來!等他說完再殺也不遲!”
聽到這話,嬴政猛地喊住蒙毅。
姜承奕已是將死之人,沒必要急于這一兩個時辰。
他倒是要聽聽,姜承奕為什么說大秦將二世而亡!
蒙毅聽罷,也只好收劍入鞘,瑟瑟發抖地站回到了嬴政身后。
心中乞求這兩位大爺千萬別再說始皇帝的壞話了。
他是真怕始皇帝在盛怒之下,又掀起一場整個詔獄、乃至整個朝堂的腥風血雨。
另一邊。
扶蘇的話被姜承奕打斷,卻并不生氣,反而有些激動:“先生此番說話,莫非也是認為公子扶蘇的仁政更好?”
“不,要是換成是扶蘇那個傻子,恐怕早就在做質子的時候死在邯鄲了。大秦都沒了,還談何二世而亡?”
姜承奕本不想說這些。
只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他便有些忍不住為這個史書之上的暴君正正名。
其實一直到后世,都會有很多看客會認為嬴政就是靠祖先的蔭蔽才能起家。
他們覺得,嬴政和后世老朱開局一個碗完全不是一個難度,也不是一個含金量。
但其實,嬴政在趙國做質子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如履薄冰。
毫不夸張地說,那時的嬴政若是在趙王心情不好的時候左腳先踏進家門,都極有可能被當街處斬。
別說是老朱了。
就算是現在的嬴政重生回去,恐怕都未必能在那般環境下活下來!
“嬴政入邯鄲為質的時候,秦異人缺衣少食,嬴政僅靠自己的能力就能在人生地僻的地方給自己一家掙個溫飽,扶蘇一個軟蛋能嗎?”
“在牙都沒長好的年齒,嬴政通讀數百部百家經典,還能將其融會貫通,合為一處,總結出一套全新的治國理念,扶蘇那個死讀書的書呆子做得到嗎?”
“長平之戰白起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余,嬴政既要表現出自己的價值,讓趙國忍住將其誅殺泄憤;又要藏匿鋒芒,不讓趙國忌憚。其中分寸,扶蘇那個連兒子都當不明白的人,拿捏得住嗎?”
姜承奕心中的激動噴涌而出,問得扶蘇像是被大錘擊打了一次又一次,昏昏沉沉的腦袋已經快要無法思考了。
偷聽的嬴政心中也同樣像是被一記重錘擊中,深埋在心底許久的情緒不由自主噴涌而出。
“竟然還有人記得朕在邯鄲為質的事情......”
他喃喃道。
那段時光,絕對可以說是他人生中最為艱難的時光。
哪怕強大如他,即使是偶然間午夜夢回到那段日子,也會被嚇得冷汗漣漣,從夢中驚醒。
更要緊的是,這段經歷他幾乎沒有和任何人提過!
可現在,卻被詔獄里那個馬上要被他處斬之人,用推崇備至的語氣,如數家珍般說得一清二楚!
在嬴政的眼中,姜承奕這個人愈發撲朔迷離了起來。
不管是超越常人的見識,還是對他的人生如數家珍的情報,都給他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外紗。
姜承奕此人,不簡單!
不過就在他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扶蘇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我明白了,那是因為始皇帝在趙國的時候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完全按照一個‘人質’的要求來約束自己,所以才能活下來。但扶蘇做不到!”
說這話的時候,扶蘇其實是心服口服的。
他是真將姜承奕所言融會貫通了。
在聽到姜承奕的詳細解釋之后,他也完全清楚了嬴政在幼年時有多么不容易。
捫心自問,以他的執拗性子,若是入趙為質,是絕對不可能像嬴政那般處理得很好的,甚至大概率會身首異處。
姜承奕也沒想到扶蘇能說出這樣的話,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都學會舉一反三了,孺子可教啊!比扶蘇那個二世祖強多了!”
扶蘇臉色變了變。
要不是身為儒生的修養壓著他的憤怒,他恐怕已經忍不住先嬴政一步拔劍砍死姜承奕了。
畢竟姜承奕的每句話都用了不同的形容詞去譏諷他。
侮辱性極強!
不過他還是忍了下去,繼續問道:“可之后呢?六國盡是殘花敗柳,始皇帝奮六世之余烈,席卷**掃清八荒,這難道不是誰都能做得到嗎?”
“扶蘇也是這么認為的。”
姜承奕言語間雖然依舊在嘲笑扶蘇,但是語調卻是柔和了不少。
“你們都覺得自己有能力擔此重任,可誰能做到戰必勝,攻必取?誰又能做到不因請示危難而存必死之心?不因身份尊貴而輕慢侮人?不以才智獨到就私謀為重?不因將士用命就好大喜功?”
“至于遠交近攻、任人唯賢、變法圖強、連橫破縱......”
許久無聲。
過了好一會兒,扶蘇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別人的確做不到如此。”
這短短的時間內,他的腦海閃過無數大秦乃至六國的將相王侯,也閃過無數儒家甚至諸子百家的許多先賢,都沒有找到一個能完成這般大業之人。
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一個向來自以為自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大秦公子。
一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嬴政之前輕描淡寫的那些事情,究竟有多么的艱難險阻!
“七國連年征戰,百姓困苦,只有嬴政才能停止戰亂,一統天下!”
“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與文字,這般功績絕對稱得上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你只看到在他的治理下,有多少百姓死去。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他,七國連年征戰,又會死多少人?”
姜承奕說著說著,又是猛地一拍桌子,把正在聽他講話的三人都嚇了一大跳。
“如使天下無有贏政,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在我看來,天不生嬴政,華夏萬古如長夜!”
天不生嬴政,華夏萬古如長夜!
這句話宛若一道驚雷!
不但鎮住了扶蘇,也徹底鎮住了正在偷聽墻根的嬴政。
嬴政反復咀嚼了幾番這句話,不免有些感慨萬千。
“朕孤獨一人,就連秦國的滿朝文武,也視朕為......暴君,無人能懂朕之心!想不到......最懂朕的,竟然是一名要刺殺朕的刺客!”
嬴政還在感慨,那一邊的扶蘇聲音便又傳了過來。
“那就算始皇帝是個好君主,那也絕對不是一個好父親!公子扶蘇作為他的兒子,從未感受過他的慈愛,不聽從他的話,也是應該的吧?”
這逆子,怎么一說他爹好就要出言反駁,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嬴政臉瞬間又黑了下來。
卻不料,姜承奕的聲音也適時響起。
“怎么我一說嬴政好,你就要換個地方挑刺?你又不是他的兒子,你怎么知道扶蘇從來沒感受過他的慈愛?”
“你!”
這詭辯的歪理聽得嬴政心底有些痛快,卻讓扶蘇有些氣急。
不過姜承奕已經習慣了眼前勛貴家的傻兒子跳腳的模樣,只是自顧自道:“還好這話是你問出來的。這要是扶蘇問出來的,那他可就真是傻的沒救了!”
這話氣得扶蘇又是一陣氣血上涌,憋得白嫩的臉都紅了許多。
而姜承奕卻只是淡淡笑了笑,輕聲道:
“這天下,哪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