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四合院里凝成了墨。葉昭在石榴樹下站了許久,周身的寒氣與夜露融為一體。
他沒有回屋,那顆因沈秀蘭母女的對話而變得沉甸甸的心,需要一個出口。
他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轉身,腳步無聲地走向大門。
推開門,他又回頭望了一眼東廂房的方向,那里的窗戶一片漆黑,母女三人應是睡熟了。
他的目光在那扇窗上停留了片刻,隨后毅然決然地跨出院門,騎上那輛老舊的二八大杠,消失在沉寂的胡同里。
市公安局的辦公樓里,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和熬夜的酸腐氣味。
葉昭推門走進刑偵隊的辦公室時,一股熱浪夾雜著人聲撲面而來。
幾個隊員正圍著一張地圖低聲討論,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堆成了小山。
“葉隊!”一個年輕警員看到他,立刻站直了身子。
葉昭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自己則走到審訊室的觀察窗前。
里面,那個飛車黨的頭目“癩痢頭”正垂著腦袋,一臉的頹敗。
經過大半夜的拉鋸,他的心理防線終于被撬開了一條縫。
“怎么樣了?”葉昭的聲音低沉,帶著夜風的涼意。
負責審訊的老張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濃茶,咂了咂嘴:“吐了點東西,他們偷來的零碎玩意兒,都銷給了城西一個叫‘四哥’的人。
這個‘四哥’開了個汽車修理廠,看著是正經生意,其實是那一帶有名的銷贓窩點。”
葉昭的視線沒有離開審訊室里的癩痢頭,手指在窗沿上輕輕敲擊著。
“真名,具體地址。”
“癩痢頭這種小角色,哪知道真名,只知道都叫他‘四哥’,修理廠就在西郊廢車場旁邊,規模不小。”
老張說著,眉頭也皺了起來,“葉隊,這個‘四哥’……我聽過一些風聲,路子野得很,跟好幾個地方上的頭面人物都走得近,咱們要是直接動他,怕是不好收場。”
這正是葉昭預料之中的情況。一件看似單純的飛車搶劫案,那塊價值不菲的伏爾加后視鏡就是線頭,輕輕一拉,后面果然牽出了一張盤根錯錯的大網。
辦公室里的氣氛隨著老張的話變得有些凝重。
飛車黨好抓,但他們背后的保護傘,才是真正難啃的骨頭。
葉昭沉默片刻,轉過身,從墻上掛著的地圖上找到了西郊的位置。
他的手指在那個區域上劃過,最后停在廢車場附近的一片空白上。
“不能打草驚蛇。”他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一組人,換便裝,從現在開始,二十四小時給我盯緊那個修理廠。人、車,所有進出的人員,都給我記下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
“是!”幾個警員立刻領命,動作麻利地開始準備。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分管刑偵的王副局長走了進來。
他眼下有著明顯的黑眼圈,看到葉昭,先是頓了一下,然后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葉,還在忙?”王副局長遞給他一支煙,葉昭擺手拒絕了。
“王局。”葉昭點了點頭。
王副局長自己點上,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
“這個案子,我聽說了,飛車黨打掉,是好事,穩定了社會治安。”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但是呢,辦案也要講究方式方法,有些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咱們是警察,是維護穩定,不是制造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番話,說得既含蓄又明白。葉昭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磨得發亮的皮鞋尖。
他當然明白,這是在提醒他,不要把火燒得太旺,燒到某些不該碰的人身上。
辦公室里一時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王副局長抽煙的嘶嘶聲。
葉昭抬起頭,迎上對方探尋的目光,臉上沒什么表情:“王局放心,我們按規章辦事。”
王副局長看了他幾秒,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松開,笑了笑。
“行,你有分寸就好。注意休息,別把身體搞垮了。”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他一走,辦公室里緊繃的空氣才稍稍松動。老張湊過來,壓低聲音:“葉隊,這……”
“按我說的做。”葉昭打斷了他,語氣不容置疑。
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條鋼絲上,腳下是深淵。
可他更清楚,一旦退縮,那些藏在暗處的蛀蟲只會更加有恃無恐。
他拿起桌上的外套,往外走去。天快亮了,他得回去瞇一會兒,養足精神,準備迎接一場硬仗。
回到四合院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推車的動作很輕,生怕吵醒了屋里的人。
然而,當他走到院子中央,卻發現廚房里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
他腳步一頓,推著車慢慢走過去,透過窗戶,他看到沈秀蘭的背影。
她正站在爐子前,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把車停好,走到廚房門口。門簾一掀,沈秀蘭正好端著一個碗轉過身。
看到他,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眼神里掠過一絲疲態。
“回來了。”她的聲音很輕。
“嗯。”葉昭應了一聲,脫下外套掛在門后的釘子上。
她將手里的碗放在小方桌上,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上面還臥著兩根碧綠的青菜。
“灶上溫著的,快吃吧。”
葉昭坐下來,拿起筷子。面條的香氣混著淡淡的豬油味,鉆進鼻腔,驅散了他一身的寒意和疲憊。
他埋頭吃起來,速度很快,但動作并不粗魯。
沈秀蘭沒有走,就坐在他對面,借著燈光,繼續做著手里的針線活。
是那塊給招娣繡桃花的手帕,已經繡好了一半,粉色的花瓣在白色的棉布上顯得格外嬌嫩。
廚房里很安靜,只有葉昭吃面的聲音和針尖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
“事情很麻煩?”沈秀蘭頭也沒抬,忽然問了一句。
葉昭吃面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到她專注的側臉。
燈光下,她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咽下面條,聲音有些含糊:“有線索了,但牽扯的人,背景不簡單。”
他沒有說得更具體,這是紀律。但這一句坦誠,已是難得的信任。
沈秀蘭手上的動作沒停,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后說:“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飽肚子,吃完睡一覺,天塌不下來。”
他看著她,看著她沉靜的眉眼和那雙在針線間靈巧穿梭的手,心頭那股因工作壓力和人情世故而攪起的煩躁,竟慢慢平息了下去。
這個女人,她自己正被煤礦的資金問題壓得喘不過氣,卻還有心思在深夜里為他溫一碗面,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他很快吃完了面,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他放下碗,碗底和桌面碰出發出一聲輕響。
“我去睡會兒。”他的聲音,比回來時緩和了許多。
沈秀蘭抬起頭,對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