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厚重的云層遮蔽,燕京城郊的廢棄倉庫區,只剩下幾盞昏黃的路燈,在潮濕的空氣里投下寂寥的光暈。
一輛破舊的解放卡車后方,葉昭半蹲著身子,身上的警服早已換成了不起眼的深色工裝,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銳利得像鷹。
他身邊的幾個年輕隊員,也都屏息凝神,緊緊握著手里的警棍,手心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鐵銹混合的味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摩托車引擎由遠及近的轟鳴聲,撕破了夜的寂靜。
三輛摩托車,車燈晃眼,囂張地沖進了這片無人區域,在空地上一個甩尾,帶起一片塵土。
車上跳下來五個穿著花襯衫、喇叭褲的青年,為首的那個,頭發抹得油亮,嘴里叼著煙,正是這段時間在西市和周邊橫行霸道的飛車黨頭目。
“貨呢?”油頭青年不耐煩地朝倉庫里喊了一嗓子。
葉昭抬起手,做了一個準備行動的手勢。
身后的隊員們立刻繃緊了身體。
倉庫的鐵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就在飛車黨幾人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瞬間,葉昭猛地一揮手。
“行動!”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埋伏在四周的警察一擁而上。
那幾個飛車黨顯然沒料到會有埋伏,頓時亂作一團。
油頭青年反應最快,轉身就想去發動摩托車。
葉昭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他沒有走直線,而是踩著旁邊一堆廢棄的油桶,借力一躍,人已經落在了油頭青年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對方見狀,從腰間抽出一把彈簧刀,寒光一閃,惡狠狠地刺了過來。
葉昭側身避開,手腕順勢一扣,只聽“咔噠”一聲,對方的手腕被他反向制住,彈簧刀應聲落地。
緊接著一個干凈利落的過肩摔,油頭青年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冰冷的手銬已經銬住了他的手腕。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其他隊員也在葉昭制服頭目的同時,迅速將剩下的人全部控制住。
一個年輕的隊員跑過來,看著滿臉不服氣的油頭青年,興奮地對葉昭說:“葉隊,這小子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說。”
葉昭蹲下身,從地上撿起那把彈簧刀,用手帕包好。
他沒有審問,只是平靜地看著油頭青年的眼睛,緩緩開口:“從你們手里收繳的那些贓物,有一臺伏爾加汽車的后視鏡,說說吧,那輛車在哪兒見的,車主是誰。”
油頭青年的臉色瞬間變了,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他們搶的東西五花八門,唯獨這件東西,牽扯著一個他們得罪不起的人。
葉昭將他神色的變化盡收眼底,站起身,對隊員吩咐道:“全部帶回去,連夜審。”
坐在返回市局的警車上,旁邊的小隊員還在回味剛才的場面,滿臉崇拜:“葉隊,您那一下也太帥了,我都沒看清您怎么出手的。”
葉昭只是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沒有說話。
他心里清楚,抓到這些人只是開始,那面后視鏡背后牽扯出的線索,或許能將一張更大的網給撕開一個口子。
等葉昭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四合院時,已是后半夜。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堂屋的窗戶里,透出一盞昏黃的燈光。
他放輕腳步推開門,桌上放著一個用棉布罩子蓋著的搪瓷缸,旁邊還有一張小紙條。
他走過去,拿起紙條,是沈秀蘭清秀的字跡:“水是溫的,太晚了就別洗了,擦擦身子早點睡。”
葉昭握著紙條的手指收緊了些,他揭開罩子,摸了摸搪瓷缸,水溫正好。
他用熱水擦了把臉,身上的疲憊似乎被這無聲的關懷沖淡了許多。
第二天,沈秀蘭去買菜的時候,聽見街坊在議論紛紛,說昨晚警察抓了一伙飛車黨,大快人心。
她心里那塊關于李文博和飛車黨的石頭,悄然落了地。
她沒有去問葉昭,她知道他的工作紀律,她只需要知道,他和孩子們的頭頂,少了一片陰云。
這份安心,讓她在礦上處理事務時,都多了幾分從容。
傍晚,晚飯的香氣飄滿了整個小院。
孩子們在院子里玩,沈秀蘭在廚房忙活。
招娣吃完飯,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拿出自己的畫畫本和蠟筆,趴在小桌子上,認真地畫了起來。
她畫了一個高高大大的警察叔叔,穿著筆挺的制服,正抓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壞蛋。
那個警察叔叔的臉,她努力地想畫成葉昭的樣子,雖然不太像,但那份挺拔和威嚴,卻畫得有模有樣。
畫完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撕下來,疊好,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溜進葉昭的房間,將畫放在了他的書桌上。
而另一邊,年紀最小的團子,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根葉昭換下來的舊皮帶,有模有樣地斜挎在自己身上。
他右手握著一根小木棍,當做手槍,在院子里邁著小正步,小臉繃得緊緊的,嘴里還模仿著大人,發出“砰、砰”的聲音。
“站住!不許動!”他對著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喊道,神情嚴肅,活脫脫一個小葉昭。
葉邵凱在一旁看著,嘴角撇了撇,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嘲笑他,只是默默地回屋,繼續擺弄他的錄音機。
深夜,葉昭處理完手頭的報告回到家,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了書桌上的那張畫。
他走過去,拿起畫,展開。
畫紙上稚嫩的筆觸,和那個努力想畫得威嚴的警察形象,讓葉昭那張總是緊繃著的臉,線條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他看著畫,站了很久。
最后,他拉開書桌的抽屜,將畫紙仔細地撫平,鄭重地放了進去,和一堆重要的文件放在了一起。
夜色深沉,四合院里萬籟俱寂,只有幾聲疏懶的蟲鳴,從墻角的草叢里傳來。
葉昭將那張畫紙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后,在書桌前站了片刻。
他轉過身,輕輕拉開房門,堂屋那盞昏黃的燈依舊亮著。
沈秀蘭正坐在桌邊,手里拿著針線,借著燈光給招娣的一件舊衣服縫補袖口。
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低垂的眼簾遮住了平日里的精明和果斷,只剩下一種沉靜的安然。
聽到門響,她抬起頭,看見葉昭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
“還沒睡?”她輕聲問,放下了手里的針線。
葉昭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著她,目光深沉。
房間里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那盞燈的光暈在兩人之間拉出一道曖昧的、無聲的線。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后邁開步子,走到她面前。
“西屋……太潮了。”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來,“對你身子不好。”
沈秀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當然知道西屋潮,那本就是當初為了避嫌,她自己主動搬過去的。
她抬眼看著他,試圖從他那張總是緊繃著的臉上讀出些什么,但他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
“你……搬回主臥睡吧。”葉昭又補充了一句,話說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艱巨的任務,視線微微移開,落在了她手邊的針線笸籮上。
這是一個邀請,一個遲來的、卻又無比鄭重的邀請。
沈秀蘭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尖上傳來針尖的微涼觸感。
她沒有扭捏,也沒有追問。在這個家里,他們本就是法律上的夫妻。
她只是點了點頭,聲音很輕:“好。”
沒有多余的言語,她站起身,收拾好針線,吹熄了堂屋的燈。
主臥里,彌漫著葉昭身上獨有的、淡淡的肥皂氣味。
床鋪整理得一絲不茍,被子疊得有棱有角,很像他這個人。
沈秀蘭躺在外側,身體有些僵硬。雖然他們有過夫妻之實,但那是在一種近乎交易的默契之下。
而今晚,感覺完全不同。她能清晰地聽到身邊男人沉穩的呼吸聲,能感覺到他身體散發出的熱度。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葉昭同樣沒睡著。他平躺著,雙手放在腹部,眼睛睜著,看著漆黑的屋頂。
身側女人的存在感是如此強烈,她的呼吸,她發絲間淡淡的洗發水香味,都像羽毛,一下一下地搔刮著他的心。
時間一點點流逝,就在兩人都以為這一個夜晚就要在這樣沉默的僵持中度過時,葉昭翻了個身。
他的手臂伸了過來,帶著試探,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沈秀蘭的身體瞬間繃緊。
他的手掌很燙,隔著薄薄的睡衣,那份熱度清晰地傳遞過來。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就那樣放著,像是在給她時間適應。
許久,沈秀蘭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她沒有推開他。
就在這時,葉昭稍微用了一點力,將她往自己懷里帶了帶。
“嘎吱——吱——”
一聲刺耳的、木頭斷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猛然響起。
緊接著,伴隨著“哐當”一聲巨響,整張床板,連同上面的兩個人,一起塌了下去。
塵土飛揚,兩人結結實實地摔在了一堆斷裂的木板和棉被里。
“啊!怎么了?地震了嗎?”隔壁孩子們的房間里,傳來了葉邵凱驚慌的喊聲。
“媽媽!葉叔叔!”招娣的聲音帶著哭腔。
“嗚哇……爸爸……”團子也被嚇得大哭起來。
三雙小腳丫“蹬蹬蹬”地跑到主臥門口,使勁拍著門板:“爸爸媽媽,你們沒事吧?”
沈秀蘭和葉昭躺在一片狼藉中,面面相覷,臉上滿是灰塵和難以言喻的尷尬。
葉昭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此刻也泛起了一層可疑的紅色。
“沒事,沒事!”沈秀-蘭連忙高聲回應,聲音里還帶著一絲不穩的氣息,“床……床腿斷了,明天修一下就好了,你們快回去睡覺!”
葉昭也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故作鎮定的聲音說:“都回去,明天還要上學。”
門外的聲音漸漸安靜下去,孩子們似乎是被說服了,腳步聲遠去了。
房間里,兩人依舊保持著摔倒的姿勢。沈秀蘭的頭枕在葉昭的臂彎里,他的胸膛堅實而溫熱,沉穩的心跳聲通過她的耳廓,清晰地傳了過來。
黑暗中,她忍不住笑出聲來。起初是低低的,后來就再也忍不住,笑得肩膀一顫一顫。
葉昭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他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地擁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頂。
“這床……是我轉業那年單位分的。”他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帶著一絲懊惱,“太老了。”
“是我太重了嗎?”沈秀蘭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悶悶地問,笑意卻未減。
“不是。”他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是我……沒提前檢查。”
笑聲停歇,兩人就這么在黑暗中,在一堆破爛的木板上靜靜相擁。
沒有了床的阻隔,反而感覺貼得更近。
“葉昭,”沈秀蘭忽然開口,“挺對不住你的。”
她指的是那段短暫的、充滿誤解的婚姻。
葉昭的手臂僵了一下,隨即又放松下來,他只是更用力地抱了抱她,低聲說:“都過去了。”
他沒說的是,他保留了她當年的一張小照片,一直放在錢包的夾層里,很多年。
他也沒說的是,決定跟她重新領證,不僅僅是為了戶口,更是為了那份壓在心底多年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和惦念。
那一夜,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相互依偎著,在冰涼的地板上,在一堆狼藉中,找到了彼此體溫的慰藉。
許多說不出口的過往和心結,都在這無聲的擁抱中,漸漸消融。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沈秀蘭醒來時,身邊已經空了。
她撐著酸痛的身體坐起來,看著滿地狼藉,不禁又有些想笑。
院子里傳來了動靜。
她披上衣服走出去,就看見葉昭推著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進來,車后座上,用粗麻繩捆著嶄新的床板和床頭架子。
他看見她,只是點了點頭,便開始默默地解繩子,將木料一件件搬進屋。
他沒說要去買床,也沒問她意見。他就這樣,用最直接的行動,解決所有問題。
沈秀蘭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在屋里忙碌。他脫了警服外套,只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分明,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拿著錘子和釘子,認真地比對著卯榫,敲敲打打。
“咚,咚,咚……”
那沉悶而富有節奏的聲音,敲在沈秀-蘭的心上。
她走過去,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
他停下手里的活,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水珠順著他的下巴滑落,滴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他把空杯子還給她,又轉身繼續忙碌。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給這個正在被重建的角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