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大德五年,春末。河東山西道,平陽路(明朝平陽府)。
山,是呂梁山向南伸出的嶙峋臂膀,層層疊疊,披著深淺不一的綠。向陽的坡上,荊條已抽出嫩黃的新條,夾雜著幾株早開的山杏,粉白的花瓣被山風揉碎,打著旋兒,無聲地落在半山腰一處孤零零的土屋院落里。
土屋低矮,黃泥墻被風雨剝蝕得坑洼不平,茅草頂倒是新苫過,在暮春微醺的陽光下泛著淺金色。煙囪里逸出淡青色的炊煙,剛升起,就被山坳里回旋的風扯得歪歪扭扭,散入清冽的空氣里,帶出一絲柴草燃燒的暖意和粗糲麥飯的微香。
屋里灶膛的火光跳躍,映著兩張被生活磨礪得粗糙的臉。男人石鎖,正蹲在灶前添柴,粗壯的手臂上筋肉虬結,汗珠沿著古銅色的脊溝滑下。鐵鍋里滾著稠厚的粟米粥,咕嘟咕嘟冒著泡。女人春娘,背對著門,在案板前揉著一團雜面。她身形單薄,腰肢卻依稀可見往日的窈窕,只是常年的操勞與山風的吹打,給那曾經或許秀麗的眉眼刻上了深深的疲憊,唯獨那低頭的側影,脖頸一段柔韌的弧度,在昏暗中仍透出一股倔強的、未被完全磨滅的韻致。
“娘!娘!”脆生生的童音打破灶間的沉悶。門檻處光影晃動,一個五歲大的男孩抱著個幾乎和他一般高的禿頭大掃帚,踉踉蹌蹌地撞了進來。掃帚頭是用荊條扎的,硬邦邦,磨得油亮,柄是粗糙的酸棗木。男孩叫虎子,臉蛋紅撲撲沾著土,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亮得驚人,滿盛著孩童不知愁的天真。
春娘沒回頭,手上揉面的力道不減,聲音里帶著勞作后的沙啞:“虎子乖,莫鬧,爹娘做飯哩。抱著那破掃帚作甚?快放下,仔細扎了手?!?/p>
“有蝴蝶!白蝴蝶!飛得可高啦!”虎子興奮地嚷嚷,小腳丫踩著夯實的泥地啪啪作響,抱著那笨重的掃帚在狹窄的灶房里笨拙地轉圈,掃帚頭拖在地上,劃出凌亂的痕跡,揚起細細的塵土,“我要去抓它!給娘看!”
石鎖從灶膛前抬起頭,火光映紅了他憨厚的臉,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虎子,別鬧你娘。蝴蝶有啥好抓的?一會兒爹吃完飯,帶你去后坡尋野雞蛋!”
“不嘛!不嘛!現在就去!”虎子撅起嘴,抱著掃帚不撒手,小身子扭得像麻花,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門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天空。
一只素白的小蝶,翅膀邊緣暈染著極淡的鵝黃,輕盈得如同一個不真實的夢,正乘著從谷底升騰的暖氣流,飄飄忽忽,掠過低矮的土墻,朝著屋后陡峭的山坡上飛去。它飛得那樣自在,那樣高遠,仿佛山崖下深不可測的陰影,對它毫無威脅。
虎子的眼睛一下子被點亮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點舞動的白色攫住。“蝴蝶!飛上山啦!”他尖叫一聲,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抱著那根與他極不相稱的大掃帚,像只莽撞的小獸,埋頭就沖出了灶房低矮的門洞。
“虎子!”春娘猛地回身,沾滿面粉的手伸出去,只抓到一縷帶著孩子汗味的風。那小小的背影已抱著掃帚,跌跌撞撞地沿著屋后那條被山羊踩出的、貼著陡坡的羊腸小徑,奮力向上追去。
“這小崽子!”石鎖啐了一口,丟下柴火,一個箭步追出門去,黝黑的臉上第一次顯出急迫的驚惶,“回來!山陡!看摔著!”
春娘心口猛地一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胡亂在粗布圍裙上抹了抹手,跟著追了出去。夕陽的金輝正濃烈地涂抹在對面更高的山梁上,將他們這半山腰的小院和屋后那道猙獰的峭壁都籠罩在一片不祥的、過于明亮的橘紅里。
風從崖底打著旋兒卷上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爛的土腥氣。虎子小小的身影在陡峭的坡道上艱難地移動。那禿頭掃帚實在太重,成了他攀登的累贅,但他死死抱著,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伙伴。他仰著小臉,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只越飛越高的白蝶,嘴里發出“嗬嗬”的、興奮又吃力的喘息。蝴蝶優雅地繞過一叢叢低矮的酸棗刺,飛向坡頂那片在夕陽下泛著金光的平坦草地。
“虎子!停下!”石鎖的吼聲帶著山巖崩裂般的驚怒,他魁梧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在嶙峋的石塊和帶刺的灌木叢中奮力攀爬,試圖縮短與兒子之間那短短十幾步卻險峻無比的距離。
春娘的心跳得快要沖出喉嚨,腳下發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眼睜睜看著兒子小小的腳在松動的碎石上打滑,看著他抱著那該死的掃帚,笨拙卻執拗地向上蹭。那只白蝶,輕盈地落在了坡頂一塊凸起的巖石上,翅膀微微翕動,像在挑釁,又像在等待。
“蝴蝶!抓住啦!”虎子終于爬到了坡頂邊緣,小臉因激動和用力漲得通紅。他歡呼著,丟開那一直礙事的掃帚,張開小手,朝著巖石上的白蝶撲去。腳下是松軟的草皮,邊緣是……虛空!
“虎子——!”石鎖的嘶吼如同受傷的野獸,充滿了絕望。他離坡頂只差幾步,指尖幾乎要觸到兒子揚起的衣角。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虎子小小的身體帶著前撲的沖力,腳下猛地一滑,踩塌了邊緣松動的土塊。他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被巨大的驚恐取代,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滾圓。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整個人就像一片被狂風驟然卷起的落葉,朝著坡頂外那刀劈斧削般的絕壁直墜下去!
那根禿頭掃帚,被他遺棄在坡頂的草叢里,靜靜地躺著,荊條扎成的掃帚頭,還殘留著孩子手心滾燙的汗漬。
“我的兒——!”春娘凄厲的哭嚎撕破了山間的寧靜,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黃昏的心臟。她雙腿一軟,癱倒在冰冷的山石上,十指深深摳進泥土里。
石鎖瘋了一般撲到崖邊,半個身子探出去,目眥欲裂地向下望。陡峭的巖壁幾乎垂直向下,被濃重的陰影覆蓋,深不見底。只在半山腰更下方,隱約可見一片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幽深的灌木叢,像一張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大口。哪里還有虎子小小的身影?只有幾塊被帶落的碎石,骨碌碌滾落,撞擊在巖壁上,發出空洞而遙遠的回響,每一聲都砸在石鎖的心上。
“虎子…虎子??!”石鎖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悲鳴,巨大的身軀劇烈顫抖著,像一株被雷電劈中的老樹。他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崖邊那根孤零零的掃帚,那承載了兒子最后歡笑的物件。一股狂暴的、無處發泄的痛楚和憤怒瞬間攫住了他。他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蠻牛,沖過去,抬起穿著破爛草鞋的大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跺向那掃帚!
“咔嚓!”一聲刺耳的脆響。
粗糙的酸棗木柄,在石鎖含恨的猛力下,應聲而斷!
斷裂的茬口參差不齊,白森森的木頭纖維暴露出來,像被強行撕裂的骨肉。掃帚頭被巨大的力量踹得飛起,翻滾著,也落向了那片吞噬了虎子的、深不見底的幽暗崖下。
石鎖看著那斷裂的掃帚柄,又看看深不見底的崖下,巨大的悲慟終于徹底擊垮了這個山一樣的漢子。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山石上,額頭抵著粗糙的地面,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嗚咽。
春娘撲過來,雙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深陷進他緊繃的肌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的眼淚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塵土,留下道道泥痕,喉嚨里卻只能發出破碎的、不成語句的抽噎。夕陽的余暉將他們相擁痛哭的身影拉得細長,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崖壁上,如同兩個即將被黑暗徹底吞沒的絕望剪影。
山風嗚咽著掠過陡峭的崖壁,卷起零星的草屑和塵土,盤旋上升,帶來崖底深處那簇茂密灌木叢特有的、潮濕陰冷的腐殖質氣息。這氣息彌漫在坡頂,混合著石鎖身上濃重的汗味和春娘淚水中的咸澀,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頭頂的天空,那輪殘陽正迅速沉入西邊更高的山脊之后,潑灑出最后一片凄厲如血的晚霞,將整個山谷涂抹得如同煉獄的入口。
不知過了多久,石鎖的嗚咽聲漸漸低啞下去,只剩下沉重的、破風箱般的喘息。他抬起頭,臉上涕淚縱橫,混著泥土,一片狼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方才的狂暴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他扶著春娘顫抖的肩膀,試圖站起來,雙腿卻像灌滿了鉛,又似被抽去了筋骨。
“鎖…鎖子哥…虎子…我的虎子…”春娘癱軟在他懷里,眼神空洞地望向那深不見底的崖下,反復呢喃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石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死寂中迸出一絲駭人的決絕。他猛地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胸腔劇烈起伏,像要壓榨出最后一點力氣。他咬著牙,腮幫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幾乎是半拖半抱著將春娘從冰冷的巖石上拽起來。
“走…”他的喉嚨里滾出一個沙啞破碎的音節,像鈍刀刮過骨頭,“…下去…找…生要見人…死…死要見尸!” 最后幾個字,是從牙縫里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厲。
下山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萬倍。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碎石和濕滑的苔蘚上,每一步都踏在剜心剔骨的絕望里。石鎖緊緊攥著春娘冰涼的手腕,他粗糙的手掌傳遞著僅存的、微弱的力量,也傳遞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春娘幾乎是被他拖著往下挪移,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淚水無聲地流淌,混著汗水,在臉上沖刷出泥濘的溝壑。她目光渙散,偶爾投向下方那片越來越近的、如同巨大傷疤般的灌木叢,眼神里是溺水者般的恐懼和一絲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祈盼。
天光迅速黯淡下去。墨藍色的夜幕從東方的山巒后悄然彌漫開來,吞噬著殘存的霞光。山谷里的寒氣驟然加重,絲絲縷縷,如同冰冷的蛇,貼著地皮蜿蜒,鉆進他們單薄的衣褲。遠處傳來幾聲夜梟凄厲的啼叫,在山谷間回蕩,更添幾分陰森。
當兩人終于連滾帶爬地撲到那片位于崖壁半腰的茂密灌木叢邊緣時,天色已近乎全黑。借著最后一點天光微弱的慘白,眼前的景象讓兩人如遭雷擊,徹底僵立在刺骨的寒風中。
這片灌木叢異常茂密糾結,以低矮堅韌的酸棗樹為主,其間夾雜著帶刺的野薔薇和一人多高的荊條。濃密的枝葉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墨團,散發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那是新鮮血液大量潑灑后特有的、鐵銹與甜膩混合的死亡氣息。
就在這片荊棘叢的中央,一片低矮的酸棗刺被砸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泥土上,赫然是一灘尚未完全凝結的、暗紅發黑的血跡!那血跡面積不小,呈放射狀濺開,觸目驚心。血泊邊緣,散落著幾片撕扯下來的、染血的粗布碎片,正是虎子早上穿的那件灰藍色小褂的顏色!
而在那灘刺目的血泊不遠處,靜靜地躺著那根被石鎖一腳踹斷的禿頭掃帚。斷裂的酸棗木柄茬口猙獰,掃帚頭上沾滿了泥污和暗紅的血點,幾根荊條也折斷了,扭曲地支棱著。它就那么歪斜地躺在血泊旁,像一個冰冷而詭異的句點,宣告著一切。
沒有虎子小小的身體。只有這灘血,這幾片碎布,和這根沾了血的掃帚。
“啊——!”春娘喉嚨里爆發出一種非人的、極度壓抑后崩潰的尖嘯。她猛地掙脫石鎖的手,不管不顧地撲向那灘血跡,雙手瘋狂地在冰冷的泥土和帶刺的灌木叢中扒拉著,仿佛要把她的兒子從這地獄般的荊棘和血污里挖出來。尖利的荊刺瞬間劃破了她的手掌和手臂,鮮血淋漓,她卻渾然不覺,嘴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哀鳴。
“虎子…虎子啊…娘在這兒…娘來了…你應一聲…應娘一聲啊…”
石鎖沒有動。他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所有生氣的石像,直挺挺地杵在黑暗中。山風卷起他蓬亂的頭發,露出下面一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血泊,盯著那幾片碎布,最后,目光凝固在那根沾著兒子鮮血的、斷裂的掃帚上。那目光,不再是悲傷,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徹底的、萬念俱灰的空洞。一種比死亡更深沉的冰冷,從他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夜梟的叫聲再次劃破寂靜,近在咫尺,帶著毛骨悚然的嘲弄。無邊的黑暗終于徹底吞沒了這半山腰,只有春娘絕望的哀嚎在冰冷的夜風中飄蕩,斷斷續續,如同孤魂野鬼的嗚咽。
---
山村的夜,死寂得令人窒息。
沒有燈火,只有幾顆疏星在厚重的云層間隙里時隱時現,灑下慘淡的微光。石鎖家那低矮的土屋,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墓,蹲伏在半山腰的黑暗里。灶膛的余燼早已冰冷,屋子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絕望的氣息。
春娘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一角,身上胡亂搭著一條破舊的薄被。她不再哭嚎,只是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格格作響。那雙曾經明亮溫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漆黑的屋頂,如同兩口枯竭的深井。石鎖坐在炕沿,背脊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沉重得如同巨石滾落的呼吸聲。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片染血的粗布碎片,那是他剛從崖下那片荊棘叢里,不顧春娘的撕扯,死死搶回來的。
時間在濃稠的黑暗中緩慢爬行,每一刻都是凌遲。
突然!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沙…沙…沙…”聲,毫無預兆地在死寂的院子里響起。
那聲音,像是有人在用一把破舊的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極其緩慢地掃著院子里的硬土地。聲音拖沓,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滯澀感。
石鎖猛地抬起頭,黑暗中,他的眼睛驟然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像一頭被驚醒的猛獸,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春娘也聽到了。她顫抖的身體僵住,空洞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度的驚恐,喉嚨里發出“嗬”的一聲短促的抽氣,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沙…沙…沙…”
那聲音還在繼續,不緊不慢,由遠及近,仿佛正從院門口,一點點地、執著地掃向他們的屋門。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每一次摩擦都像刮在人的心尖上。
是虎子回來了?是兒子拖著那根斷掉的掃帚回來了?!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瞬間噬咬住春娘的心。她猛地從炕上彈坐起來,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希冀光芒,就要不管不顧地沖下炕去開門。
“別動!”石鎖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得如同砂輪摩擦。他一把按住春娘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用幾塊破木板釘成的屋門。
不是虎子!
那聲音…太滯澀了,太沉重了!帶著一種非人的、毫無生氣的冰冷。虎子那么小,那么活潑,他跑起來像一陣風,就算抱著掃帚,也絕不會發出這樣拖沓、如同裹著尸布在挪移的聲響!
石鎖的心沉到了冰窖最底層。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想起那根沾著虎子鮮血、被他親手踹斷的掃帚。難道…難道是…?
“沙…沙…沙…”
聲音停在了門外,近在咫尺。
緊接著,是一陣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木板的刺耳聲音!
“吱…嘎…吱…嘎…”
一下,又一下。緩慢,執著,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惡意。
春娘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尖叫出聲,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石鎖額頭上青筋暴跳,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他悄無聲息地挪到門后,巨大的身軀緊貼著冰冷的泥墻,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困獸。粗糙的手掌摸到了門后倚著的一根手臂粗細、用來頂門的硬木杠子。他屏住呼吸,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握著杠子的那只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刮擦聲停了。
死一樣的寂靜再次降臨。屋外的黑暗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屋頂和墻壁上。
石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不敢眨眼。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整扇破舊的木門劇烈地震顫了一下,簌簌落下灰塵。
“砰!砰!砰!”
撞擊聲陡然變得狂暴!一下重過一下,如同沉重的木樁在撞擊城門!薄薄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軸發出刺耳的扭曲聲,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開來!
不是人!絕不是人!
石鎖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狂暴的驚怒取代。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猛地向后退開一步,雙臂肌肉墳起,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硬木杠子狠狠朝劇烈震動的門板中心捅去!
“咔嚓——!”
一聲脆響!木屑紛飛!
硬木杠子尖銳的頂端穿透了門板,捅了出去!門外那狂暴的撞擊聲戛然而止。
石鎖喘著粗氣,死死抵住杠子,汗水順著額角小溪般淌下。他側耳傾聽。
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春娘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他小心翼翼,透過門板上被捅穿的破洞向外望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慘淡的星光下,只有幾株野草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地面干干凈凈,仿佛剛才那持續不斷的掃地和撞擊,只是一場恐怖的幻覺。
然而,就在門板外下方,那被捅穿的破洞邊緣,借著微弱的星光,石鎖看到了一小撮東西——幾根斷裂的、帶著泥土和暗紅色污跡的荊條!正是那禿頭掃帚上扎著的荊條!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石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真的是那東西!那根沾了虎子血的斷掃帚!
“鎖子哥…外面…外面是啥?”春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石鎖猛地收回目光,臉色在黑暗中一片慘白。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那徹骨的寒意,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沒事了…是風…刮倒了柴火垛…” 他不能說實話,春娘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抽出杠子,用身體死死頂住那扇被捅出一個洞、搖搖欲墜的木門,仿佛要用自己全部的力氣堵住門外的無邊黑暗和那無法言說的恐怖。
后半夜,在死一般的寂靜和石鎖高度緊繃的戒備中煎熬過去。春娘在極度的疲憊和驚嚇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偶爾發出驚恐的囈語。石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眼睛熬得通紅,像兩團燃燒的炭火,死死盯著門上的破洞,手里緊緊攥著那根硬木杠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門外,再沒有任何異響。但那無聲的、沉重的黑暗,比任何聲響都更讓人窒息。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這座孤零零的土屋,也死死纏繞住石鎖的心。
天,終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光線透過窗欞上糊著的破麻紙,艱難地滲進來,驅散了屋內最濃重的黑暗,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石鎖活動了一下幾乎僵硬的四肢,輕輕推開死死抵住的門板。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
院子里空寂無人。晨風帶著寒意,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地面是干的,昨夜仿佛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然而,就在門檻外一步之遙的地上,清晰地印著一道道拖沓的痕跡!那痕跡很怪,像是用一把極其破舊、禿了頭的掃帚,歪歪扭扭、有氣無力地掃過留下的印子。痕跡從院門口一直延伸到他們的屋門外,在門檻前的地面上,還殘留著幾根被折斷的、帶著泥土的荊條碎片!
石鎖的心猛地一沉,昨夜那冰冷的恐懼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目光順著痕跡看向院門。那扇用樹枝胡亂扎成的籬笆院門,虛掩著。在門框一角,掛著一小片灰藍色的、被荊棘刮破的粗布碎片——正是虎子衣服上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巨大的悲傷和憤怒,瞬間沖垮了石鎖緊繃了一夜的神經。他猛地沖出門外,對著空曠的山谷,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誰?!是誰?!滾出來——!”
嘶吼聲在山谷間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愴和絕望,最終消散在冰冷的晨風里?;貞?,只有幾聲早起的山雀怯生生的鳴叫。
石鎖頹然地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巨大的身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他看著院門上那片刺目的破布,看著地上那詭異的掃痕,又想起崖下那片染血的荊棘叢和斷裂的掃帚……一個模糊而恐怖的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鉆入他混亂的意識。
難道…難道虎子的魂兒…附在那該死的掃帚上了?它…它自己“走”回來了?它想做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
大德五年那個血色黃昏后的第七日,清晨。
石鎖家的土屋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活氣,死寂得可怕。灶房冰冷,鍋底結了灰。春娘蜷縮在土炕最里角,身上裹著那條薄被,眼神空洞地望著糊著破麻紙的窗欞。幾縷慘淡的天光透進來,照著她臉上干涸的淚痕和深陷的眼窩,形銷骨立。自從那夜門外詭異的掃地和撞擊聲后,她就像被徹底抽走了魂魄,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只是睜著那雙枯井般的眼睛,偶爾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一下。
石鎖坐在炕沿,背脊彎得更厲害了,像一張不堪重負、隨時會崩斷的弓。他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片染血的粗布碎片,指腹感受著那已經發硬的血痂,眼神渾濁而空洞??謶?、悲傷、絕望,還有那夜門外無法解釋的詭異,像幾塊沉重的磨盤,日夜碾壓著他粗糲的神經。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臉上蒙著一層灰敗的死氣。
“咳咳…”春娘發出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體在薄被下蜷縮得更緊。那咳嗽聲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帶著一種耗盡心力的虛弱。
石鎖猛地回過神,眼中掠過一絲痛楚。他放下布片,動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走向灶臺旁那個粗陶水甕。甕里的水只剩淺淺一個底兒。他拿起掛在甕沿的破瓢,舀了半瓢渾濁的水,又走到炕邊。
“春娘…喝口水…”他的聲音嘶啞干澀。
春娘毫無反應,依舊呆呆地望著窗戶。
石鎖蹲下身,將水瓢湊近她的唇邊。冰涼的陶壁觸到春娘干裂的嘴唇,她才似乎有了一點知覺。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側過頭,目光從窗欞移到水瓢上,又緩緩上移,落在石鎖那張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灰燼。看得石鎖心頭一顫,握著水瓢的手微微發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砰!”
一聲巨響!
不是敲門,是院門被猛地撞開的聲音!粗劣的木栓斷裂的脆響清晰地傳了進來!
緊接著,是紛亂沉重的腳步聲、粗野放肆的吆喝聲、金屬碰撞的刺耳聲,如同狂暴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土屋外死寂的堤壩!
“哈哈哈!就是這兒!給老子圍了!一只蒼蠅也別放出去!”
“姓石的!滾出來!你爺爺們來了!”
“聽說這家的娘們兒,是這十里八鄉山溝溝里藏著的鳳凰?哈哈哈,讓大爺們開開眼!”
粗鄙不堪的吼叫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院落里。土屋薄薄的墻壁根本無法阻隔這狂暴的聲浪。
石鎖臉色驟變!他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從炕邊彈起!手中的破瓢“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渾濁的水流了一地。那渾濁的眼底,瞬間被驚駭、暴怒以及一種近乎本能的兇悍殺意所取代!他一把抄起昨夜就放在門后、已經沾了泥灰的硬木杠子,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死死擋在春娘和那扇搖搖欲墜的屋門之間。
春娘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喧囂驚動了。她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情緒——極致的恐懼!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縮向土炕最角落,雙手死死抓住身上那條破薄被,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
“砰!砰!砰!”
狂暴的砸門聲再次響起,比七天前那詭異的撞擊更加兇猛,更加肆無忌憚!整扇破舊的木門如同狂風中的樹葉般瘋狂震顫,門軸發出凄厲的呻.吟,門板上的裂縫在巨大的力量下迅速蔓延!
“開門!姓石的!再不開門,老子就把你這破屋點了!”一個極其囂張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匪氣。
石鎖的眼睛瞬間赤紅!他認得這個聲音!是黑風寨二當家的“獨眼狼”王彪!這伙盤踞在鷹愁澗的悍匪,兇名赫赫,手段殘忍,是平陽路官府都頭疼的毒瘤!他們怎么會找到這里?為什么?!
“春娘!躲好!”石鎖只來得及吼出這一聲。
“轟——!”
不堪重負的木門在一聲巨響中,被幾把雪亮的鬼頭刀從外面生生劈開、踹爛!木屑橫飛!刺眼的晨光混合著濃重的汗臭、血腥和一股山野暴徒特有的兇戾之氣,猛地灌了進來!
七八個兇神惡煞的彪形大漢,如同地獄里沖出的惡鬼,瞬間擠滿了狹小的門口!他們穿著混雜的獸皮和破爛布衣,露出的胳膊和胸膛上布滿猙獰的疤痕和刺青。為首一人,身材異常魁梧,瞎了一只眼,戴著一個粗糙的皮眼罩,正是“獨眼狼”王彪!他僅剩的那只獨眼,閃爍著殘忍而淫.邪的光芒,如同餓狼般掃視著屋內,最后貪婪地定格在蜷縮在炕角的春娘身上。
“嘿嘿嘿…果然是個俏娘們兒!難怪咱們大當家念念不忘!”王彪舔了舔厚實的嘴唇,發出一陣令人作嘔的怪笑。
“狗雜種!”石鎖目眥欲裂!積壓了七日的喪子之痛、恐懼絕望,還有此刻妻子受辱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絕境的猛虎,根本不顧雙方人數的懸殊差距,掄起手中的硬木杠子,帶著全身的力氣和玉石俱焚的決絕,朝著堵在門口的王彪,當頭狠狠砸了下去!
這一砸,石破天驚!凝聚了一個父親、一個丈夫最后的力量和尊嚴!
王彪顯然沒料到這個山野漢子竟敢率先動手,而且如此兇悍!他倉促間舉起手中的鬼頭刀格擋。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硬木杠子重重砸在厚背鬼頭刀的刀脊上!巨大的力量震得王彪手臂發麻,腳下踉蹌著退了一步!但他身后的山匪卻蜂擁而上!
“找死!” “剁了他!”
數把雪亮的刀光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間朝著石鎖周身要害劈砍過來!
石鎖怒吼連連,手中沉重的杠子舞動得呼呼生風,憑借著悍不畏死的兇悍和一股蠻力,竟暫時逼退了最先沖進來的幾個悍匪!狹窄的灶房內頓時一片混亂!鍋碗瓢盆被撞得稀里嘩啦粉碎,柴火散落一地。刀光閃爍,木屑紛飛,粗重的喘息和兇暴的吼叫混雜在一起。
“鎖子哥——!”春娘看著丈夫在刀光中浴血奮戰,發出凄厲的尖叫,恐懼到了極點。
石鎖的肩膀被一把刀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鮮血瞬間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反而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瘋狂!他狀若瘋虎,硬頂著劈砍,一杠子狠狠捅在一個山匪的肚子上,那山匪慘叫著捂著肚子滾倒在地。
“媽的!點子扎手!一起上!放倒他!”王彪捂著被震麻的手腕,獨眼中兇光更盛,厲聲吼道。
更多的山匪涌了進來。狹小的空間徹底限制了石鎖的騰挪。一根套索猛地從側面甩出,精準地套住了石鎖的脖子!同時,幾把刀從不同角度狠狠劈向他持棍的手臂和大腿!
“呃啊——!”石鎖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脖子被勒緊,瞬間窒息!握杠的手臂被刀背重重砸中,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沉重的杠子脫手飛出!大腿上也挨了重重一刀,鮮血狂涌!
他龐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跪倒在地!脖子被套索死死勒住,僅存的獨臂徒勞地撕扯著繩索,臉憋得紫紅,眼珠暴突,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鎖子哥——!”春娘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掙扎著想要撲過來。
“捆結實了!”王彪獰笑著,一腳狠狠踹在石鎖的胸口。石鎖的身體猛地一弓,噴出一口鮮血,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幾個山匪如狼似虎地撲上去,用浸過油的粗麻繩將他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王彪這才好整以暇地轉過身,獨眼淫.邪地上下打量著縮在炕角、抖成一團的春娘,嘖嘖道:“哭啥?小美人兒,哭花了臉多可惜?跟爺們兒回寨子享福去!保管比跟著這死鬼強百倍!嘿嘿,我們大當家可是想你想得緊吶!”說著,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朝著春娘抓去!
“別碰她!畜生!我跟你們拼了!”被捆倒在地的石鎖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爆發出困獸般的嘶吼,不顧一切地扭動身體,想要撞過去,卻被身后的山匪死死踩住。
春娘看著那只抓來的、沾著丈夫鮮血的臟手,看著地上渾身浴血、被死死踩住的丈夫,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取代——那是母獸保護幼崽般的本能,是玉石俱焚的決絕!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從炕角彈起,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雌豹,伸出枯瘦的雙手,十指彎曲如鉤,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狠狠抓向王彪那張獰笑的臉!
“啊——!”王彪猝不及防,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春娘那尖利的、沾著泥污的指甲,在他僅存的右眼下方,狠狠抓出了三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涌出!
“臭娘們!找死!”劇痛徹底激怒了王彪。他反手就是一個極其兇狠的耳光,狠狠扇在春娘臉上!
“啪!”一聲脆響!
春娘瘦弱的身子如同斷線的風箏,被巨大的力量扇得橫飛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墻上!她悶哼一聲,軟軟地滑倒在地,額頭撞破,鮮血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瞬間染紅了半邊衣襟,當場昏死過去。
“媽的!給臉不要臉!”王彪捂著血流如注的臉,獨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兇光,對著昏死的春娘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捆起來!堵上嘴!帶走!大當家還等著入洞房呢!這死鬼…”他指了指地上被捆得像粽子一樣、仍在徒勞扭動嘶吼的石鎖,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扔山里喂狼!手腳干凈點!”
兩個山匪立刻上前,粗暴地將昏死的春娘用繩子捆了手腳,又用一團破布死死塞住了她的嘴。另兩個山匪則獰笑著,像拖死狗一樣將還在掙扎嘶吼的石鎖往外拖。
“唔…唔…”石鎖的脖子被套索勒著,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充滿無盡怨恨的嗚咽。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昏死過去的妻子,又猛地轉向王彪,那眼神,如同地獄最深處的厲鬼,要將眼前這些人的模樣刻入靈魂!
王彪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寒,隨即惱羞成怒地狠狠踹了石鎖一腳:“看什么看!死到臨頭還瞪眼!拖走!”
石鎖被粗暴地拖出了破敗的屋門,拖過冰冷的院子。他的目光最后掃過院門上那片灰藍色的破布,掃過地上那幾根斷裂的荊條碎片……虎子…爹娘…都護不住你們了…
他被拖向屋后那片陡峭的山崖。清晨的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
兩個山匪將他拖到崖邊,那里怪石嶙峋,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幽谷。
“下去吧!死鬼!”一個山匪獰笑著,抽出了腰間的短刀。
石鎖沒有掙扎,也沒有再嘶吼。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瞪著眼前這兩個山匪,還有后面不遠處捂著半邊血臉、一臉猙獰的王彪。那眼神,凝固著滔天的恨意和不甘,仿佛要將他們的靈魂都凍結。
刀光一閃!
沒有慘叫。只有利刃割斷喉管的、恐怖的“嗤啦”聲。
溫熱的鮮血噴濺在冰冷的山石和枯草上。
石鎖那巨大的、布滿傷痕和血污的身體,被猛地一腳踹下了懸崖!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翻滾著,墜入那吞噬了他愛子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山匪探頭看了看,啐了一口:“晦氣!走!”
他們轉身,拖著昏迷的春娘,匯合了院中其他人。匪徒們翻身上馬,囂張的呼哨聲和狂笑聲再次撕裂了山間的寧靜。馬蹄聲隆隆,卷起一路煙塵,朝著鷹愁澗黑風寨的方向絕塵而去。
那座孤零零的土屋,院門破碎,屋門洞開,如同一個被剖開的傷口,在慘淡的晨光中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暴行和慘劇。院門上,那片灰藍色的粗布碎片,被風吹落地面,又被一只匆忙踏過的、沾滿泥濘和血跡的匪徒靴子踩住,一陣山風吹過,將它從靴底扯出半截,在風中微微顫動,像一面殘破的、染血的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