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掠過太傅府的飛檐,卻卷不散滿府的喜氣。
清晨剛過,宮里便傳來捷報——蕭墨珩率領的北境軍大敗蠻夷主力,斬敵三萬,蠻夷首領倉皇北逃,已無力再戰。陛下龍顏大悅,下旨讓蕭墨珩班師回朝,還特意賞賜了太傅府一匹云錦,說是“同喜”。
沈太傅接了圣旨,平日里緊繃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對著滿堂下人朗聲道:“今日加餐,都沾沾蕭將軍的喜氣!”
沈辭暮正在窗邊繡著什么,聞言指尖一顫,繡花針輕輕刺破了指腹,滲出一點鮮紅的血珠。她卻渾然不覺,只望著窗外那棵開始落葉的老槐樹,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班師回朝,他要回來了。
自那日宮宴后,朝堂的氣氛雖依舊緊張,北境的戰報卻越來越喜人。她每月能收到蕭墨珩一封短信,字跡依舊潦草,卻總不忘叮囑她添衣吃飯。蕭月也常借著各種由頭來府里,偷偷告訴她些蕭墨珩的事——說他在軍中學著寫字,說他繳獲了蠻夷的彎刀,說他把她繡的荷包貼身帶著。
此刻,她手里正繡著個平安符。明黃色的緞面上,用朱紅的絲線繡著個簡單的“安”字,周圍綴著些祥云紋樣。針腳細密,每一針都藏著她的期盼,繡了拆,拆了繡,整整做了半月才初見模樣。原本想著等他歸期定了再加緊繡完,如今捷報傳來,她便連夜里都點著燈趕工,指尖被針扎了無數次,卻甘之如飴。
“小姐,您這平安符繡得越發好了。”挽月端著剛沏好的熱茶進來,見她指腹上的血珠,忙取來創可貼,“看您,又扎著了。將軍若是知道您為了他這般,定要心疼的。”
沈辭暮任由她給自己包扎,臉上泛起紅暈:“就你多嘴。”話雖如此,手里的針卻更快了些。她想著,等他回來,親手把這平安符系在他腰間,就像那年雨天,他把披風裹在她肩上一樣。
府里的下人也都喜氣洋洋。廚房殺了剛買回來的肥羊,賬房先生給每人發了月錢,連平日里最嚴肅的門房,見了人都笑著打招呼。挽月說,門口的石獅子旁都擺上了紅綢,就等將軍凱旋那日,再放一串鞭炮。
沈辭暮聽著這些,心里像揣了團火,暖融融的。她甚至開始偷偷想象他回來的模樣——或許還是穿著那身玄甲,卻洗去了風塵,眉眼間帶著勝利的笑意,走到她面前,像初見時那樣,替她簪上一朵新開的花。
然而這喜氣,只持續了短短三日。
第三日的黃昏,天色陰沉得厲害,像是要下一場大雪。沈辭暮剛把平安符的最后一針繡完,正用剪刀剪斷絲線,就聽見前院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人摔倒了。
她心里莫名一緊,剛要起身,就見父親的貼身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色慘白,聲音發顫:“小姐!不好了!北境……北境急報!”
沈辭暮手里的平安符“啪”地掉在地上,她定了定神,強作鎮定道:“慌什么?慢慢說。”
“是……是蠻夷!他們假意北逃,其實設了埋伏!”小廝喘著粗氣,幾乎說不完整一句話,“將軍追擊時中了圈套,被亂箭射中……重傷昏迷,至今未醒!”
“嗡”的一聲,沈辭暮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了。她看著小廝一張一合的嘴,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中了埋伏?重傷昏迷?怎么會……前幾日明明還說大勝,還說要班師回朝的……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挽月驚呼著扶住她,才發現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
沈辭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喉嚨里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陣腥甜涌上喉頭。她猛地捂住嘴,指縫間卻溢出鮮紅的血來,滴落在剛繡好的平安符上,染紅了那個“安”字。
“小姐嘔血了!快請大夫!”挽月嚇得聲音都變了調。
沈辭暮卻推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她聽見父親在院子里發出沉重的嘆息,聽見母親低低的啜泣,可她什么也顧不上了。她只知道,他出事了,那個說要回來娶她的人,出事了。
她踉蹌著往外走,挽月想扶,卻被她甩開。她要去祠堂,要去求列祖列宗保佑他,要去求滿天神佛護著他。
祠堂里陰森森的,供奉著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燃著淡淡的檀香。沈辭暮“咚”地一聲跪在蒲團上,膝蓋磕在堅硬的青磚上,疼得她幾乎站不穩,卻渾然不覺。
她望著那些冰冷的牌位,淚水終于洶涌而出:“列祖列宗在上,求你們保佑蕭墨珩……求你們讓他平安回來……”
寒風從祠堂的窗縫里鉆進來,吹得燭火搖曳,映著她蒼白的臉。她從發間拔下一支銀簪,毫不猶豫地割向自己的青絲。烏黑的發絲散落下來,落在地上,像一蓬斷了的念想。
“我沈辭暮,愿折壽十年,換蕭墨珩平安無事,”她舉起那縷青絲,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若他能活著回來,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哪怕從此不見,也好。”
她將那縷青絲放在香爐前,對著牌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滲出血來也不在意。
夜越來越深,祠堂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燭火漸漸微弱,映著她單薄的身影,像一尊倔強的雕像。她就那樣跪著,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禱,從黃昏到深夜,又從深夜到黎明。
天亮時,挽月端著早飯進來,見她依舊跪在那里,鬢發散亂,眼窩深陷,心疼得直掉淚:“小姐,您都跪了一夜了,起來歇歇吧。將軍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沈辭暮緩緩抬起頭,眼底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他會沒事的。”她撿起地上那個被血染過的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攥著最后一絲希望,“他答應過我,要回來的。”
窗外,陰沉了一夜的天終于飄起了雪花,細小的雪粒落在窗欞上,簌簌作響。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早了許多。沈辭暮望著窗外的雪,忽然想起蕭墨珩畫里的雪原,那么冷,那么大。他此刻躺在那里,會不會也覺得冷?
她將平安符貼身藏好,指尖一遍遍撫摸著上面的血跡,在心里默默念著:蕭墨珩,你一定要等著我。等你回來,我把這個平安符給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