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府的書房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墨香,混雜著北境雪松的清冽,那是蕭墨珩身上慣有的氣息。此刻已近深夜,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墻面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手中捧著一卷畫軸,指尖在冰冷的木質軸桿上摩挲,指腹的薄繭蹭過刻著的細小紋路——那是他親手刻的“辭”字,藏在軸桿內側,只有他自己知道。
畫軸被緩緩展開,宣紙的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燭火的光暈落在畫上,瞬間照亮了一片爛漫的桃花。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如云似霞,而在那片絢爛春色里,站著個十七歲的少女。
她穿著淺碧色的羅裙,裙擺被春風拂得微微揚起,鬢邊簪著朵半開的桃花,眉眼彎彎,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正側頭望著什么,眼底的光比春日暖陽還要明媚。
是沈辭暮。
是他記憶里,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的沈辭暮。
蕭墨珩的指尖輕輕落在畫中人的臉頰上,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畫中魂。宣紙上的墨跡早已干透,卻像是還帶著少女的體溫,溫熱得讓他心口發顫。
這幅畫,是他在北境的軍帳里畫的。
那時戰事稍歇,他坐在油燈下,憑著記憶一筆筆勾勒。畫她的眉眼時,總覺得不夠靈動;畫她的笑容時,又覺得少了幾分狡黠;直到最后添上鬢邊那朵桃花,才終于覺得像了——那是他送她的第一朵花,在太傅府的桃樹下,她紅著臉接過去,說“蕭墨珩,這花比宮里的好看”。
他以為,很快就能親手把畫交給她。
卻沒想到,再次落筆,竟是在她離去之后。
畫的右下角,有一塊暗紅的痕跡,形狀像一滴凝固的淚。那是上個月,秦風來報她病重時,他一口血咳在畫上留下的。當時他正握著畫筆,想給她添上一對翩躚的蝴蝶,血珠落下,暈開了一小片桃花,像極了她咳在帕子上的血跡。
“辭暮……”蕭墨珩的指腹撫過那塊暗紅,聲音低啞得像被夜露浸過,“你看,這桃花紅得像不像你當年簪的那朵?”
畫中的人自然不會回答。
只有燭火跳動,映得少女的笑容忽明忽暗,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自欺欺人。
他想起昨夜在她墳前看到的景象。
小小的土墳孤零零地立在亂葬崗,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只有春桃偷偷插的一束野菊,早已被風吹得枯萎。他站在墳前,雪落在他的發上、肩上,融化成冰冷的水,順著脖頸滑進衣襟,可他卻感覺不到冷,只有心口那片火燒火燎的疼。
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塊墓碑。
他欠她江南的桃花,欠她北境的誓言,欠她一個本該屬于她的靖安王妃之位,欠她一條活生生的命。
“再等等……”蕭墨珩的指尖沿著畫中人的發絲游走,喃喃自語,眼底翻涌著猩紅的執念,“再給我一點時間。二皇子的罪證我已搜集得差不多了,只要扳倒他,沈家的案子就能翻案,你父親的冤屈就能昭雪……到時候,我就把你遷到最好的地方,種滿江南的桃樹,好不好?”
他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人都不在了,昭雪又有什么用?種滿桃花,又能給誰看?
可他只能靠著這點念想活下去。像個溺水的人,死死抓著浮木,哪怕知道那浮木救不了命,也不肯松手。
畫中少女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遠處,像是在看當年站在桃樹下的他。蕭墨珩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忽然低低地笑了,笑聲里帶著濃重的鼻音:“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太膽小,怪我不敢認你,怪我讓你等了這么久……”
他想起她彌留之際說的那句“我不等了”。
那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日夜剜著他的心。他知道她等得多苦,浣衣局的凍瘡,冷宮里的孤寂,桃花宴上的難堪……每一筆,都刻在他心上,成了永不愈合的疤。
“我知道你等不了了……”他的聲音哽咽,指腹用力按在畫中人的唇上,像是想堵住那句讓他痛徹心扉的話,“可我還得等。等為沈家昭雪,等告慰你的亡靈,等……陪你一起看江南的桃花。”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消散在燭火的光暈里。
他將畫軸慢慢卷起,動作極慢,仿佛每一卷,都在重溫一次十七歲的春天。就在畫軸即將合攏的瞬間,窗外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環佩叮當,清脆而熟悉。
是蘇婉。
蕭墨珩的動作猛地一頓,隨即迅速將畫軸塞進書架最頂層的暗格里,“咔嗒”一聲扣上機關。他轉身時,臉上的所有情緒都已褪去,只剩下慣常的冷漠與疏離,仿佛剛才那個對著畫像低語的人,只是鏡中的幻影。
門被輕輕推開,蘇婉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寢衣,披著狐裘披風,走進來柔聲問:“墨珩哥哥,這么晚了還不睡?在忙什么呢?”
她的目光在書房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蕭墨珩微微發紅的眼眶上,眼底閃過一絲探究,卻很快掩去,只化作溫柔的關切:“你的眼睛怎么紅了?是不是又熬夜看卷宗了?仔細傷了身子。”
蕭墨珩走到桌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早已涼透,卻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淡淡道:“沒什么,風迷了眼。”
“風?”蘇婉走到他身邊,伸手想撫上他的臉頰,卻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她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只順著他的話笑道:“這書房的窗戶是該修修了,總進風。我讓人明天來看看。”
蕭墨珩沒有接話,只是看著窗外的夜色。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交錯的光影,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困在其中。
他知道蘇婉在懷疑。
這個女人看似溫婉,實則心思縝密,尤其是在涉及他的事情上,總能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她大概早就發現了書房里的秘密,只是礙于他的身份,沒有點破。
就像她知道他袖中的玉佩,知道他對江南桃花的執念,知道他看沈辭暮的眼神里藏著東西,卻始終裝作一無所知。
“墨珩哥哥,”蘇婉忽然開口,聲音輕柔得像羽毛,“再過幾日就是寒衣節了,我想去城外的慈云寺為你祈福,順便……也為沈家的姐姐燒點紙錢,你看好不好?”
沈辭暮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帶著刻意的溫柔,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在蕭墨珩最敏感的地方。
他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卻依舊面無表情:“不必了。”
“為什么?”蘇婉眨了眨眼,眼底閃過一絲委屈,“姐姐她……終究是可憐人。就算她曾是罪臣之女,可人死為大……”
“我說不必了。”蕭墨珩打斷她,聲音冷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沈家的事,陛下已有定論,不必再提。”
蘇婉的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接觸到蕭墨珩冰冷的目光時,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低下頭,輕聲道:“是我考慮不周,惹墨珩哥哥生氣了。”
蕭墨珩沒有看她,只是擺了擺手:“夜深了,你回去睡吧。”
“那你也早點休息。”蘇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書架頂層停留了一瞬,才轉身緩緩離去。
門被輕輕帶上,書房里又恢復了寂靜。
蕭墨珩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靠在書架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木板,正好對著暗格的位置。畫軸的棱角硌著他的后背,帶著熟悉的硬度,像沈辭暮當年總愛偷偷塞進他懷里的暖爐。
他閉上眼,就能聞到畫紙上淡淡的墨香,混合著那抹暗紅血跡的鐵銹味,在鼻尖縈繞不散。
“辭暮,”他對著冰冷的木板低語,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疲憊,“再等等……很快……就快了……”
窗外的月光移過窗欞,照亮了桌案上的一卷卷宗,封面上寫著“二皇子黨羽罪證”幾個字,墨跡凝重,像染了血。
書架的暗格里,那幅畫靜靜躺著,畫中少女的笑容依舊明媚,仿佛能穿透冰冷的木板,穿透漫長的時光,落在某個桃花初綻的春日里,落在那個等了太久太久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