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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時雪滿階 第十一章 碎信箋

作者:江語語 分類:其他 更新時間:2025-07-23 14:50:15 來源:香書小說

一晃到了深秋,風卷著枯葉掠過浣衣局的后墻,帶著徹骨的涼意。沈辭暮蹲在角落里翻找冬衣,指尖觸到木箱底層一塊凸起的硬物,掀開蒙塵的舊棉絮,才發現是只上了鎖的樟木箱。

鎖是黃銅的,早已銹得不成樣子,她用發間的銀簪撬了半刻鐘,才聽見“咔嗒”一聲輕響。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焦糊與樟木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偏過頭咳嗽。

里面沒有金銀細軟,沒有華服美裳,只有半箱被火焰啃噬過的殘片。

是信。

沈辭暮的呼吸驟然停住,指尖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那些泛黃發脆的紙片上,還殘留著她熟悉的字跡——娟秀的小楷,筆鋒里藏著少女時的羞怯與熱忱,卻被火舌舔舐得殘缺不全,像一群折翼的蝶,蜷縮在黑暗里。

她認得這箱子。

三年前沈家被抄時,她慌亂中把最珍貴的東西都塞了進去——那是她寫了整整兩年,卻始終沒敢寄出的信。從十五歲桃花初綻,到十七歲雪落滿階,她把少女心事、北境戰事的牽掛、對江南春色的向往,全都寫在了素箋上。原本想等他凱旋歸來,親手交給他,卻沒等來歸人,先等來了抄家的圣旨。

那天火光沖天,她抱著箱子想從后窗逃出去,卻被校尉一腳踹倒。混亂中不知是誰碰倒了燭臺,火苗舔上箱角,她眼睜睜看著紙片蜷曲、變黑,最后被侍衛粗暴地扔進了柴房,從此再沒見過。

原來,是被人撿了回來,悄悄放在了浣衣局的舊物堆里。

沈辭暮的指尖輕輕拂過一塊稍大些的殘片,上面“北境”兩個字還清晰,后面跟著半個“雪”字,墨跡被火烤得發棕。她記得寫這封信時,是初雪夜,她坐在窗前看雪,想著他在北境是否也在看同一片天,筆尖凝著淚,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后只落下“北境雪大,君需加衣”八個字。

可現在,只剩下“北境”和半個“雪”。

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拾撿。焦紙邊緣鋒利如刀,很快就在她布滿凍瘡的手上劃開了口子,血珠滲出來,滴在殘片上,與發黑的墨跡融為一體。她卻渾然不覺,眼里只有那些破碎的字跡,像在拼湊一場早已散場的夢。

“……桃花……”

一塊指甲蓋大的紙片上,有“桃花”二字。她記得那年三月,他翻墻進太傅府,在桃樹下遞給她一枝新開的碧桃,說“辭暮你看,比宮里的好看”。她紅著臉跑回房,寫下“府中桃花又開了,比去年盛些”,卻終究沒敢讓他看見。

“……捷報……”

這是她聽到他大敗敵軍的消息后寫的。那天京中敲鑼打鼓,她站在閣樓上看了半天,回來寫了滿滿三頁,從“聞君大捷,喜不自勝”到“愿早日凱旋,共飲春茶”,最后卻只敢折成小方勝,藏在枕下。

“……江南……”

指尖忽然頓住。

一塊巴掌大的殘片上,“江南”二字清晰得刺眼,后面跟著“愿與君共赴”五個字,最后一個“之”字被燒得只剩個墨點。沈辭暮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記得寫這句話的情景。

那是他出征前的最后一個夜晚,兩人在城墻上偷偷見面。他穿著銀甲,身上帶著未散的硝煙味,卻笑著說:“辭暮,等我平定北境,就奏請陛下賜婚。到時候我們去江南,那里沒有戰事,只有桃花和春水。我帶你去看秦淮河的月,去采洞庭山的茶,好不好?”

她當時點著頭,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回來后在信上寫下:“愿與君共赴江南,看遍十里桃花,再不問邊關烽火?!?/p>

這句話后面,她還畫了兩個并肩的小人,在桃樹下牽手??涩F在,那片畫著小人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焦黑的洞。

“呵……”沈辭暮低低地笑了一聲,笑聲里帶著哽咽,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砸在殘片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江南。

多么遙遠的江南。

他如今是靖安王,府里嬌妻在側,或許早已忘了北境城墻上的誓言。而她,連浣衣局的粗布衣裳都穿不暖,卻還守著這半箱燒焦的夢,像個傻子。

“聽說了嗎?靖安王府里新移栽了桃樹,是從江南運來的良種呢。”

墻外傳來兩個宮女的說笑聲,腳步輕快地從廊下經過。

“可不是嘛!王爺對王妃真是上心,知道王妃喜歡桃花,特意讓人千里迢迢運過來的,還說要在府里建個桃花塢,來年開春就讓王妃賞第一撥花?!?/p>

“嘖嘖,這才是神仙眷侶呢……”

聲音漸漸遠去,沈辭暮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指尖的殘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江南的桃樹。

他曾說,江南桃花,要與她同看。

原來,不是不記得,只是換了人而已。

她慢慢低下頭,看著滿地的碎紙片,忽然覺得心口那道早已結痂的疤,又被生生撕開了。那些被火焰燒不掉的字跡,像一根根針,密密麻麻地扎進來,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想起蘇婉鬢邊的桃花,想起水榭邊他對蘇婉溫和的笑,想起他說“不記得了”時的冷漠眼神。原來所有的不在意,都是因為有了更在意的人。

沈辭暮緩緩跪坐在地上,伸出雙手,把散落的殘片一點點攏起來。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像在拾撿一地的月光,又像在埋葬一段死去的時光。

手上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焦黑的紙片,紅得觸目驚心。可她感覺不到痛,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茫,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日影西斜,透過窗欞落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單薄的影子。她終于把所有殘片都攏在了一起,用一塊舊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塞進木箱最底層,再鋪上厚厚的棉絮,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疼痛和回憶,都壓進不見天日的黑暗里。

鎖已經壞了,她找了根麻繩,一圈圈纏緊,直到再也看不見里面的東西。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腿麻得幾乎站不穩,扶著墻緩了許久,才慢慢走出去。

浣衣局的水缸里結了層薄冰,她彎腰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潑在臉上。冰涼的水刺得她一個激靈,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眼眶的紅腫也淡了些。

她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面色蒼白,下頜尖瘦,眼底是化不開的疲憊。這張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桃花樹下笑靨如花的沈辭暮了。

“沈辭暮,”她對著水面輕輕念自己的名字,聲音沙啞,“別再做夢了?!?/p>

江南也好,桃花也罷,都與她無關了。

她現在只是個浣衣婢,要做的是搓洗衣物,是熬過這個冬天,是活著。

轉身時,袖中的半塊玉佩硌了她一下。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光滑溫潤,是他當年送她的及笄禮,說“辭暮,等你及笄,我就……”

后面的話,他沒說完,如今也不必說了。

沈辭暮走到灶臺邊,拿起沉重的木槌,開始捶打泡在冷水里的衣物。木槌撞擊石板的“砰砰”聲,單調而沉悶,在空蕩的浣衣局里回響,像在敲打著什么早已死去的東西。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暮色漫進窗欞,將木箱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個沉默的墓碑。

而靖安王府里,蕭墨珩正站在新栽的桃樹下,看著工匠們給樹苗裹上草繩。蘇婉從身后走來,挽住他的胳膊,笑靨如花:“墨珩哥哥,你看這桃樹能活嗎?來年真的能開花嗎?”

蕭墨珩的目光落在光禿禿的枝椏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一塊與沈辭暮袖中一模一樣的玉佩,只是他的這半塊,邊角處有一道新的裂痕。

“會的。”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江南的花,最是堅韌。”

蘇婉滿意地笑了,靠在他肩上:“那到了春天,我們就在這里擺宴,邀請京中貴女一起來看,好不好?”

“好?!笔捘竦瓚抗鈪s越過院墻,望向皇宮的方向。

那里有浣衣局的燈火,有他不敢去想的身影,還有一箱被燒毀的信。

他其實知道那箱信的存在。

當年沈家被抄,他在混亂中看見那只樟木箱掉進火海,瘋了一樣想沖過去,卻被屬下死死按住。后來他派人悄悄尋回,看著那些燒焦的紙片,手抖得連杯子都握不住。

他不敢留著,又舍不得燒毀,最后只能讓人送到浣衣局的舊物堆里——他知道她會去那里找東西,他想讓她看見,又怕她看見。

他種江南的桃樹,是想告訴她,他沒忘。

他對蘇婉冷淡,是想告訴她,他心里有她。

可他不能說,不能認。

沈家的案子是陛下親自定的,他若表現出半分留戀,只會讓她死得更快。他只能做那個冷漠的靖安王,只能說“不記得了”,只能看著她的手長滿凍瘡,看著她的眼睛失去光彩。

風吹過桃樹枝椏,發出沙沙的聲響。蕭墨珩望著皇宮的方向,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呢喃:“辭暮,再等等……等我……”

后面的話,消散在風里,無人聽見。

浣衣局的燈亮了一夜。

沈辭暮坐在灶臺邊,借著微弱的油燈光,將包著殘片的帕子,一點點拆開,又一點點包好。反復數次,直到天快亮時,才把帕子塞進床底的磚縫里,用泥土封好。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水缸邊,再次掬起冷水潑臉。這一次,眼底沒有淚,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天亮了,她該去浣衣了。

至于江南的桃花,至于那些碎信箋,就讓它們和那半塊玉佩一起,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直到腐爛成泥,再也無人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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